第一章 昭训(二)(2/2)
“早年间曾有人向本宫进言,说这黄维定生性贪婪,长年贪墨军饷,弄得右武卫府将士食不果腹,怨声载道。本宫原来不清楚这档子事,一时疏懒也没去调查,没想到近日有士兵忍无可忍,竟逃出军营,想要上京来告御状了。”
这时有家丁给刘远明送上茶水,刘远明接过茶杯抿了一小口,待那家丁下去之后才开口道:“殿下真的不清楚这档子事吗?”
右武卫府有十万精锐,因追随太子平定突厥南陈有功,颇受圣上恩典,每年的粮草马匹,兵器军衣都是大隋十二卫中最多最好的。也正因此,有人才动了歪心思。
右武卫府统领黄维定是个将才,善能用兵,东征之后被圣上派去戍守西南边陲。黄维定自认身负战功,却被派去戍边,心中愤愤不平,再加上他为人本就贪婪,每年右武卫府的粮草军饷,十成中倒有六七成给他悄悄占了,只有马匹兵器,因朝廷管制颇严,他不敢擅动。
右武卫府是朝廷最重要的一支军队,若是没有太子的庇护,黄维定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公然克扣粮饷,所以太子万万不可能“不清楚这档子事”。
太子给刘远明堵了一句,脸上微微红了一阵,苦笑道:“这……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刘大人。不错,本宫确实是知道黄维定贪墨军饷的事。”
刘远明放下茶杯,略略定了定神,压下因看到眼前这个男人而惹起的对另一个女人的思念,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智断在胸,沉稳如山的样子。
“殿下,兹事体大,您若是不向臣说实话,臣纵有通天的本领也帮不了殿下,”刘远明盯着太子的眼睛,仿佛要把太子深心望穿一般,一字一句地说。
刘远明忽然锋利起来的目光似乎吓到了太子,太子移开视线,沉默了片刻,终于咬了咬牙,关上明德殿的大门,道:“先生料的不错,本宫不仅知道此事,而且……而且黄维定每年私吞的那些钱粮,大头都是送来京城给本宫的。”
“右武卫府屯兵十万,是朝廷最重要的一支军队,若是朝中没有要人支持,那黄维定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擅动这里的钱粮。他第一次给本宫送来的时候,本宫十分震怒,当场便想派人上奏朝廷,拿下这个贪官。只是……”
“只是咱们的皇帝陛下戎马出身,素来崇尚勤俭,王公大臣,皇子王孙们虽然地位尊崇,俸禄却不见得有多高。”刘远明接过话来,“而殿下身为太子,东宫一应事宜,再加上朝中人情,平日里的花费自然小不了。”
太子苦笑着说:“是啊,储君之位瞧着尊贵无比,这内里的苦处实在是无人可知,本宫又不像晋王和越国公那般善于经商,所以瞧着那些白花花的银钱,本宫虽然震怒,心中竟也生出了渴望之情。”
“由此本宫便一发不可收拾。黄维定不敢动马匹兵器这些朝廷严加管制的供给,只在粮草军饷上做文章。每年他私扣下的粮草都亲自押送,偷偷越过西南边境卖到党项境内,卖得的钱财他得三成,本宫六成,余下一成拿去封了地方官的嘴。”
眼见这事瞒不过刘远明,太子只得全盘托出。
偷越边境与外族私自通商,再加上贪污军饷,仅此两项,不仅黄维定的脑袋要掉,连太子的储君之位也会受到威胁,所以太子一早起来便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刘远明笑了笑,似乎很不以太子的焦急为然,道:“恕臣直言,黄维定犯的可是滔天大罪,殿下您保不了他,不如抢先一步上奏圣上揭发此事,弃车保帅方为上策。黄维定虽然手握雄兵,但是毕竟僻处西南,真有用他的时候也等不及他赶来京城,实在是块鱼腩。”
太子眉头一蹙,似乎立刻就要发作,但终究还是忍了下来,重重地锤在了茶几上,道:“弃车保帅的法子本宫自己也能想到,若真要如此,也不必劳烦刘大人给本宫出谋划策了。”
“只是晋王出身军旅,咱们大隋十二卫中左卫、左武侯、右武侯、左领军府都是他的亲信,本宫只凭着北伐和东征才将右武卫府收入掌中。若是想制约晋王,这右武卫府实在是弃不得啊。”
刘远明道:“那殿下的意思,是要既保住黄维定,又不能牵动您自己?”
太子点了点头,道:“若不是此事难于登天,本宫也不愿打扰刘大人养病。”
刘远明心中冷笑了一声,暗暗想道:“若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病?”
虽然太子夺了刘远明心头所爱,但刘远明感念太子恩情,依旧尽心辅佐太子。
刘远明沉吟了一会儿,心中已经有了计较,问道:“状子已经递给圣上了么?”
太子见刘远明神色自若,脸上虽然还有病色,那股夺人的气势却已经重新回到他的身上。这些迹象表明刘远明已经成竹在胸,太子大喜,道:“西南边陲路途遥远,那两个士兵尚未进京,是黄维定先派人星夜兼程把消息传到本宫这里,他也派出人手四下追捕。只是不知为什么风声先传了出来,想来父皇已经有所耳闻。”
刘远明没有说话,神色忽然变得阴冷,用手在脖子上横着划了一下。
太子迟疑了一下,道:“刘大人的意思是……杀人灭口?”
刘远明道:“死人是不会告御状的。”
太子急躁起来,道:“刘大人,你这出的是哪门子的主意?风声已经传到了京城,人人都知道黄维定是本宫的人,这时候截杀那两个士兵,傻子都知道是本宫所为,事情岂不是越闹越大?”
刘远明并没有回答太子的话,而是反问道:“殿下觉得圣上的智慧如何?”
太子不知道刘远明为什么忽然这么问,不过刘远明素来智计过人,从不说无用之言,他只好答道:“父皇圣聪明断,可比三皇五帝,智慧自然是冠绝大隋。”
刘远明又问道:“那么圣上觉得殿下您的智慧如何?”
太子已有些不耐烦了,道:“本宫才智虽然远不及父皇,但也不痴不傻,这一点父皇是知道的。刘大人,你就别卖关子了,有什么计策就赶紧说出来吧。”
刘远明又端起茶杯,揭开盖子抿了一口,这才道:“殿下也说了,圣上圣聪明断,才智是我等臣子所不能及的,若是这两个想告御状的士兵死在途中,圣上自然能瞧出绝不是意外。”
“但圣上知道殿下也不是莽撞之人,不可能在这种时候下手灭口,惹祸上身,那么圣上的第一反应,必然是觉得这其中深有内情。”
“殿下想想,把杀人灭口的罪名安在您身上,是谁得利最多?”
“这个……本宫出事,自然是晋王得利。先生的意思是……”太子已经猜到了几分刘远明的用意。
刘远明点了点头,道:“不错,咱们便是要赌一把,赌那两个士兵死后,陛下一定对此事有所怀疑,不信殿下如此莽撞,竟会公然杀人灭口,定是有人暗中下手想要陷害殿下。”
“本来殿下如今恩宠正盛,黄将军又是北伐东征的功臣,风声虽传到陛下的耳中,陛下却未必尽信,殿下自然不需要急着灭口,此时陛下一定会怀疑到晋王头上。一个贪污军饷的罪名,一个诬陷太子的罪名,殿下您想,陛下会先查哪一个?”
太子恍然大悟,连声道:“不错不错,杀害告御状的原告不是小罪,再加上诬陷当朝太子,事关重大,陛下一定会先彻查这两个士兵的死,咱们便有回旋了的余地。”
刘远明点头道:“不错。臣虽然不敢妄测圣意,但想来这一招险则险矣,陛下却绝不会怀疑到殿下您的头上。毕竟您是陛下亲自选出的储君,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就算没什么治国大才,也绝不至于愚鲁至斯。”
这话中隐藏的机锋让太子心中微觉不快,但这一丝不快并没有持续太久:“刘大人果然大才,这一招不仅给本宫争取了时间,又给晋王那厮头上来了一棒,一石二鸟,果然高明。”
刘远明淡淡一笑,清冷的脸上看不到丝毫因太子夸奖而起的喜悦,仍是云淡风轻地道:“臣既然辅佐太子殿下,搬权弄谋便是臣的分内之事。这事需做得隐秘,最后自然是查不到晋王头上,只不过会让圣上对晋王多一分猜忌而已。只是无论如何,万万不能留下蛛丝马迹,让圣上怀疑到您的头上。”
太子点头道:“这是自然。本宫这就挑选东宫最得力的护卫秘密出京,务必把这事做得干净利落。”
刘远明侧头看了太子一眼,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刚刚才夸奖你有才智,怎么现在就说出这么犯蠢的话来”。
太子给刘远明瞧得浑身不自在,问道:“怎么?刘大人认为有什么不妥吗?”
刘远明站了起来,打开明德殿的门,夏末的阳光洒在脸上,让这个刚刚大病初愈的人感到一丝惫懒,也忽然对自己身处的权势漩涡生出一丝厌恶。
“大兴皇都,毕竟是天子脚下,太子殿下您的护卫行事再怎么隐秘,能瞒得过圣上的耳目吗?再者说,黄将军这时怕是已经急疯了,满世界派人围捕这两个士兵,这两人肯定刻意隐藏了行迹,您的护卫又到哪里去找他们?”
一番话问得太子哑口无言,他也知道西南边陲到京城茫茫万里,要找两个人实在是难上加难。本来这草莽寻人,暗中刺杀的勾当找江湖中人做是最为合适的,只是刘远明向来自视甚高,又不愿北固刘家卷入官场斗争,因此一直不肯动用自己的江湖势力,太子也不好开口求助。
见太子左右为难,刘远明终于不再卖关子,道:“殿下不用担心,您只需派人快马西南,令黄将军撤回派出去追杀的人,
其余的事情臣自会料理。”
太子诧异道:“刘大人料理?本宫记得你只是在左屯卫领了个参将之职,并无权调动兵马,更何况要动左屯卫的兵,父皇岂有不知之理?”
刘远明再次侧头看向太子,脸上的自负连太子都看了出来,太子心下不由有些恼怒。好在刘远明下一刻便道:“这点小事还用不着劳师动众,搬动兵马。臣虽然不愿家中亲人同门卷入朝廷争斗,但这会儿情况危急,少不得要动用一下往日江湖中的关系了。”
太子听刘远明这么说,顿时喜出望外,道:“刘大人,不,刘先生,您肯为本宫破例动用江湖关系,本宫实在是感激不尽,请受本宫一礼。”说着抱起双手,便要行礼。
刘远明自然不会让太子行出这个礼来,伸手扶住太子,道:“臣不敢当。请殿下放心,我江湖中人行事通讯自有一套手法,可以掩人耳目,不被发现。”
太子对刘远明的手腕自然是放心的,而且以北固刘家在江湖上的势力,再加上他大哥刘远澄这做遍大江南北的生意,想要在西南边境和大兴城之间找出两个人来,反而比黄维定的右武卫府要简单得多。
太子这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大半。
刘远明又凑近了太子,低声道:“还有件事,殿下也得着手布置了。”
“臣的计策虽可暂解燃眉之急,然而陛下查完两个士兵被杀的事,还是会派人查军饷亏空一案。殿下可速派人告知黄将军,让他补齐三年的饷银,同时多拿出一些银钱重奖军士,封住他们的嘴。再西出边境,从党项和宝髻两国采购粮食,把粮仓填满。黄将军镇守西南十多年,这些钱应该还是拿得出来的。”
“黄将军虽然贪,但臣素来听闻他治军有方,又有战功在身,想来以他在军中的威望,恩威并施之下,要想堵住士兵的嘴并不难。圣上派的钦差去了问不出什么,粮仓军库也都是满的,这贪墨军饷一事自然也变成了谣言。那时再让黄将军展示一下右武卫府的军容,陛下说不定还会觉得殿下被人冤枉,受了委屈,反过来奖赏殿下。”
太子大喜过望,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刘大人妙计,实在是妙计!得刘大人这样的贤臣辅佐,本宫何愁得不到天下。”
刘远明目光如电,看向太子,太子自知失言,忙左右看了看,瞧见四周无人才放下了心。
太子仍然难掩心中欢喜之情,竟用力抱了抱刘远明,低声道:“刘大人的功劳,本宫都记在了心上,日后封爵拜侯,必然不会亏待了刘大人。”
刘远明略略欠了欠身,太子忽然挂上一副轻浮的脸色,嘴角一勾,笑道:“刘大人三言两语就解决了本宫的心头大患,这好消息本宫可得赶紧去告诉昭训。”说着头也不回,一溜烟地跑向自己的寝宫。
太子忽然提起云青蘅,刘远明心中一痛,本来已略见血色的脸又恢复了一片苍白,头也慢慢垂下,好像病魔又缠上了他的身体。
什么“赶紧去告诉昭训”,朝野之事,区区一个东宫偏妃怎有资格知晓?
等刘远明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只是在他眼眸最深处,向着云青蘅所在的太子寝宫,有一抹仇恨和阴冷闪过。那是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却已悄然占据他内心的一股恨意。
刘远明踏着夏末慵懒的阳光回到自己的居所。只是在这融融暖意笼罩下的大隋土地,头疼的远不止太子一人。
如今最为焦头烂额的当属贪墨军饷一案的主角,镇守西南的右武卫府通灵黄维定。黄维定在西南天高皇帝远,拉拢地方官员豪绅,做了十余年土皇帝,如今忽然冒出两个小兵要进京告御状,虽然太子已经和刘远明定下妙计,但他尚不知情,在军营中急得一个头大成了两个,恨不得把那两个士兵抓起来剥皮抽筋,以解心头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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