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节日不愉快(2/2)
女人又气又恼地去了灶房。如苟木匠叫骂着,也去外面挑起一担草木灰上田去了。谢玉花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房门,她好一副颓丧的神情和懒散的架势。对她而言,生活的极大不幸就是没有自由、没有欢乐,一年四季与农活打交道,当然还有找不到如意郎君。还要她继续在这倒霉的环境里生活下去,她真的想死掉拉倒;死了的话,她就不用活受罪。
有一天,母亲瞒着父亲卖了几只鸡,把钱全部给了女儿,让女儿上街去买衣服、买高跟皮鞋。谢玉花有了钱,就邀了两个女伴准备去街上,她还打算烫发。她们正要动身时,却被如苟木匠发现。男人又暴怒起来,他既骂自己的女儿也骂女儿的伙伴。两个村里的姑娘哪里受得了这种冤枉气,她们拔腿就跑掉了。木匠老婆又气又恨,忍不住和男人吵了起来。如苟木匠咬牙切齿地嚷起来:“你这个丑江苏婆子!你这个贱江苏婆子!你越来越不像话了!真是的!”
元宵节这天,如苟木匠大清早就在堂屋里开响了三用机,他一边听戏一边刨木料。他准备做些家具卖出去,然后就有一笔收入。早饭时候,他似乎发了善心,对女儿说:“今天不要你做什么,让你歇一日。”他又转身对儿子说:“你把牛牵到洲上去,转一圈就回来;你要让它喝水,回来后放两捆稻草让它吃,听见了吗?牛不活动一下,那是不行的。”
这一天,谢玉花虽然不用干活,但她心里面并不高兴。她也不想去外面玩,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想心事。她闷闷不乐,坐又坐不住、睡也睡不着。思想纷乱了,她便缝起鞋垫子来。额头上的发丝遮住她忧郁的眼睛,寂寞的房间里时而响起她哀怨的轻叹,但她的思绪总是让堂屋里的戏曲声给扰乱。这么一坐就有几个小时,她累了,也倦了。然而她对油漆匠的思念却又骤然而生,感情的气息随着短针长线缝下去、拉上来;在这花样别致的鞋垫子上,不是缝下荒诞无稽的幻想就是拉出不切实际的怨尤。缝好了一双,假如有一天把它送给油漆匠;让他喜欢,而且他在别的姑娘面前拿出来炫耀。她痴想着,然后又连连叹息:“他如今在哪儿啊?他在干些什么呀?——也许他正和一位城里的姑娘热恋着呢!——啊!我怎么就这样想别人快乐而让自己痛苦呢?算了吧,其实人家根本就不会看上我这个乡巴佬,而且早就开始讨厌我、蔑视我了;或者说人家早就把我忘记了,把我当成路边上的一块小石子给忘了。可是我为什么还要想人家呀?总有一天,人家会带着一位城里的妻子出现在我面前,难道要等到那时我才能清醒过来吗?难道我的生活,我的快乐与幸福就真的离不开一个油漆匠?这样不对——我还是要重新打算自己的未来;我的未来一定有希望,机会也许就在眼前呢!我不相信,我的命运不会变!”
夜晚,因为村庄上的女子都厌恶如苟木匠的坏脾气,所以她们不愿来邀谢玉花出去玩。事实上,谢玉花现在也没有晚上出去玩的兴趣,甚至不想去别人家里看电视。她一个人躺在*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弄得竹板*“咯吱,咯吱”直响。多么寂寞孤独,这事居然落在她一个姑娘的身上啊!这时,她眼角的泪水正不断地流淌。她反而觉得泪水在抚慰她,痛快淋漓的一种舒适;她把这种感觉当作一种享受,因为此时此刻她才觉得自己特别理智,并且在反省。她居然自信起来,而且获得了一种力量、一种启发;她倒是起了骄傲的思想,感到有一种未曾有过的自豪,一种因为克制了思想痛苦的侵袭而变得镇定、冷静起来的自我好感;同时还有一种仿佛是眼泪带来的、心灵得到宽慰的良好体会。这种感受使她强把寂寞当*,硬要泪水做知己。她向隅而泣,就深深地为自己的过去忏悔,对生活满怀痛恨。她把自己的命运比作一个大毒疮,那些无为的情绪和欲念就是这毒疮里用她的血肉烂成的脓水;她明知道只有忍痛将这些该死的脓水挤出来才会轻松好过,而自己却难以做到,——真是活该!
第二天早晨,谢玉花帮母亲洗衣服。上午,她去了露天剧场,观看村庄上的业余剧团表演地方采茶戏。其实现在,玉花姑娘一点看戏的兴趣也没有,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悄悄来到这种地方。她心不在焉,周围热闹的气氛却使她惶惶不安。她的表情很不自然,无论站在哪里或者和什么人在一块都心神不定。
她穿一件红色拉链衫,黑色晴纶健美裤,白底布鞋,头发上仍旧系一根红绸带。这漂亮耀眼的红带子在风中飘扬,好像两只小孩子的小手正在调皮地、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她的后脑勺。看上去,她的这身装束既美观又大方,是一个典型的乡下女子的优雅形象。但是,对她来说却觉得赶不上潮流,尤其是不能上挡次,缺乏气派。她所想到的那些地位、爱情和幸福,统统都是可望而不可得的,好比一只猫儿眼睁睁地望着水里的鱼群在游来游去;如果她要去夺取,那么目标就瞬间即逝。
一伙女孩子跑过来,把谢玉花围住。有伙伴说她消瘦了,紧接着又有人在议论谢玉香的首饰------大家叽叽喳喳喧闹了一阵子,就议论到外出打工的话题上。去城里的工厂做临时工,既可以赚到工资又享有“工人阶级”的名誉和待遇;到建筑工地上当短工,农忙时还可以回家来务农;要么就可以去东北、海南岛、深圳------大家说得兴奋起来。不过,谢玉花这样想:“只要能离开家,只要能当上工人,哪怕让我去扫厕所都甘心情愿!”
过了几天,鸭掌村果然有人出去打工了。谢玉花听说后,她也很想出去,便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母亲。于是,依照母亲的安排,她偷偷地作好了准备。等到父亲不在家时,她就跟上村里的两个女子去市郊开发区打工,那工地上的小包工头在约好的地方接她们。但是,她们出发的时候还是被如苟木匠发觉了。如苟木匠大发脾气道:“一个乡下女子,她去外面除了学坏就是跟男人跑!花子,你想逃跑啊,做梦!”
如苟木匠的意思是:社会深不可测,险象环生,没有结婚的年轻人是不可以离开家庭的。他接上用手指着女儿骂道:“我要你在外面赚那几个钱干吗?你想在外面当了*回来吗?老实告诉你吧,你要去,我就拿扁担打断你的脚,看你还能走得了!你这个好吃懒做的东西!”他接上冲着另外两个女子嚷起来:“你们要去就快走!不准带她走!”
那个工地上的小包工头也被如苟木匠贬责为骗子、*头子,马上就灰溜溜地离开了。
玉花姑娘又气愤又难受,她想来想去又想不出什么办法对付父亲,也就无可奈何地暂时打消了外出打工的念头。她劳神费劲地折腾了几天,原以为自己可以如愿以偿,谁知又失败了;打工妹没有做成,自己又挨了咒骂,还连累了女伴,她心里面真不是滋味。接下来她就放弃种种幻想,抑制所有*。想到底,她觉得与其要去做那些办不成的事情而使自己的感情倍受折磨,倒不如死心塌地做一个一无所求的可怜女子。因此,热闹的地方她再也不去;甚至碰到使人开心的事情或场面,她都有意回避。 每日里她沉默寡言,不是去田间劳动就是在家做零活。忍受,倒是在她的心灵里产生了一种刚强意志。这种意志,使她把承担痛苦当作是一种高尚行为和光荣义务。她把本人的面容瘦削看成一项满足和胜利。生活对于一个贫贱的人来讲,注定了一生都是悲剧,她就这么认为。
这些既没有上等生活又没有高贵身份的贫民,仿佛被某种遗传像堆沙子似的摆设在需要他们开垦的荒地上,他们要想动摇自己的信念或改变自己不够文明的生活习俗和苦难命运,这也许就再困难不过了;这仿佛就依顺了上天的安排,——原来天地世界给他们早就缔造好了贫和贱,而且要他们永远保持这样的本色。这种生活既辛苦又乏味,比起在他们之上的人来不但有天渊之别的区分,而且有无地自容的惭愧和痛心疾首的遗憾。这些苦命的儿女们,在一片火热的或寒冷的土地上,只是用他们的一些消极的、低级的笑话和快活来打发岁月。他们这一生一世无所显耀、碌碌无为,只希望下辈子身居高位、前程似锦。一个有家庭却觉得自己孤苦伶仃的乡下女子,唯有在她纵欲妄想之时才可以触摸到自己的理想,这种理想由无数好高鹜远的愿望形成,好似光彩夺目的焰火一样,飞向天空,而后又在空中消失,随着就是痴心妄想的揉断肝肠;爱慕一位梦里的俊俏王子,希望王子来爱她,由王子导演一个绝妙的浪漫爱情奇迹。但是那种出神入化、犹如童话般的生活故事,就往往不在现实当中发生在一个平庸的女子身上,就像一棵小草决不会开出芙蓉般的花朵来一样。各种出身、各种地位、各种追求,这个人的人生与另一个人的人生都存在许多差别;每个人生都被束缚在如天地般大小的命运当中,不可挣脱。玉花姑娘一直都不能理解出来:为什么她的人生和命运都那么凄凉?
似乎是转眼之间,端午节就到了。可是,向来期盼节日的玉花姑娘并没有节日的块感。小时候,她快活的时刻就只有在那些特别的日子里。十年前吧,她曾经因为快乐而不顾劳累地用小肩膀背着十多斤大米来回步行八公里的路程,为的是过节时家里有糖包子吃。她也清楚地记得,邻居的婶子教她和刘玉香学扎粽子;恳求比她年龄大的女子帮她绣一只小花布袋子,装上一枚染红的熟咸鸭蛋吊在胸前;她还与一群男孩子去野外采菖蒲、割艾蒿,把这两种植物插到大门两旁。她好多天都兴致勃勃,感到节日特别热闹。可是,现在她一点兴奋的表现都没有。她看见别人都穿上了新衣服,人人兴高采烈的都像个过节的样子;她呢,倒是起了一个怪诞的想法——她希望父亲毒打她一顿,让她伤心流泪。
对她这个在生活上已经有了厌倦感的姑娘来说,凑热闹就是让她难堪。所以她躲开自己的女伴,要自己做一个孤独的人,甚至想与世隔绝,让别人吃惊。她宁可倍受寂寞的折磨,也不愿挤身于大众广庭之中看别人忘情地玩笑,热情地朝她走来;或者像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傻子,尽心尽意地洗她的衣服和被子,也不管自己是否被人同情或歧视。
不过万念俱灰的时候,她还是会自觉地想到某些关系,过后便镇静下来作一种懒散的打算。她便这样想道:“假如我好运来了,我就会嫁给一个有地位的人,那么以后就不会有悲观的时候;我也就用不着再抱怨自己的命运,更用不着抱怨世界和社会。”
玉花姑娘要是对现实生活具有一定热情的话,她就不会有那么强烈的虚荣心,她就会和别的农村女子一样接受自己的生活,从而把贫贱和卑微按进泥巴里。不幸的是在生活中,她总是有那么一些不切实际的思想;在实际生活里,她就像缺氧的鱼儿总想要把头伸出水面一样。于是她便这样愤愤不平地在心里说:“乡下人就是愚蠢!种田人就是践货!没有什么好运能让这种人翻身,好比老鼠一样世世代代只能在地下挖洞!”
事实上,玉花姑娘的确是太自卑了。她既认为自己的生活没有希望,也感到自己前途渺茫;因此她常常思量要放纵自己,觉得那样才有点盼头。但是,她又觉得自己是个粗人的后代,根本没有基础去为自己的人生奋斗;有时候她又不这样去考虑,她会认为自己的生活就像她用纸折叠成的飞机一样,假如让它翻转来飞反而更好看。于是,她便起了邪念;当然,她本人并不认为那是什么邪念。她仿佛已经发现——她可以拯救自己苦难的命运了:“我未来的依靠就是一个有钱的男人,无论他是丑男人或老男人!我没有条件去争取地位,而要找一个富人是有条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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