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天恩(2/2)
御书房?那就还是怀德堂中了?星子无暇深思为什么会被留在这里,微一扭头,却见辰旦正挑了门帘,大步进来,这情景与上次太相似……挨打,上药,恐吓,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很有意思吗?值得一再上演?虽是剧痛难当,星子仍无声地笑了笑……忽想起又是赤身**,星子不由羞愤难当,再度握紧了拳头,好在这次并没有用绳索将他手脚捆住。上次自己还有力气跳起来,这回连动都动不了,不知下回……还会有下回么?</p>
辰旦此时已除了朝服冠冕,换了一袭明黄云纹绣龙袍的常服。随从忙搬了一张黄梨木椅子,于星子三尺外坐下。</p>
这怀德堂的偏殿是皇帝阅折时暂歇之处,有时也在此过夜,外臣自然是极少得进。偏殿内除龙床外,另有一张软榻,星子此时便躺在软榻上,浑身**。后背臀腿伤痕密布,惨不忍睹。辰旦目光落在背部那一大片血网上,眼看那殷红的血慢慢于金黄的锦缎上洇开,然后一滴滴滴落地上,一时竟说不清心头的感触,见他臀腿的伤口摩擦撕裂,狰狞突兀,比那日凌晨在夜室情形竟不见好,不由面现愠色:“你的腿怎么回事?”</p>
星子第一次与辰旦相距这么近,但痛得昏沉了,看不清辰旦的面容表情,忽听他这样问,星子忍不住又笑,断断续续地道:“不是……陛下前几日赐下的么?陛下怎地……如此健忘?”</p>
辰旦沉下脸,语气不善:“顺昌府的那帮奴才都死绝了?不知道给你上药么?朕赐的伤药呢?”</p>
星子愣愣地转向辰旦,惊奇得下巴都快掉了,这就是所谓的从来天意高难问么?是你打伤了我,倒还怪别人不给我伤药,仿佛你如父如兄般关心我一样,装什么好人?星子想摸摸皇帝额头,看他是不是在发了高烧说胡话。半晌,星子努力咽了口唾沫:“陛下息怒,是臣忙得忘了上药,不干他们的事,何况他们也不是臣的奴才,陛下何必迁怒于他们?”奴才这个词,星子只觉尤为刺耳,都是父母生养堂堂正正的人,怎么就成了奴才了呢?</p>
迁怒?星子说话不会拐弯抹角,辰旦已经十分清楚了,挨了这么多打竟没有一点长进,但辰旦也不似初时认为他大逆不道,只道:“不干他们的事?那就是你咎由自取了。”</p>
星子浑身疼痛,无心与他争辩,只微阖了双眼,埋着头,任人摆布上药。这次又用烈酒先洗了一遍伤口,重新敷上最好的大内伤药,星子痛得浑身不住发抖,仍只是一声不吭咬牙苦捱,总算上完了药,又喂了水喝。星子再撑不住,一口气松了,倒头迷迷糊糊昏睡过去。</p>
星子睡得却并不安稳,半梦半醒之间,一时又似独自徒步跋涉于茫茫的沙漠之中,头顶是灼热的骄阳。走了很久很久,星子累得瘫倒在地,环顾四周,却找不到一滴水,看不到一棵树一个人,沙丘却渐渐沉陷下去,滚烫的沙粒化为一片熊熊火海,就要将他淹没……星子想张口呼救,干裂的嗓子却已发不出任何声音……忽然,一大片乌云飘来,烈日隐去,天空中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扑灭了火海,雨滴点点落在额头上,清凉如露……星子渐渐地恢复了神智,这是在皇宫之内,怎么能睡去?猛地睁开眼,却惊奇地看到竟是皇帝在眼前,辰旦那威严凌厉的眼神竟现出一丝怜悯,一丝关切。</p>
星子以为自己尚在梦中,用力眨了眨眼,辰旦仍在面前,星子这才发觉,刚才梦到的雨滴点点,是他拿了一方润湿的汗巾小心翼翼地为自己擦拭额头。温柔的动作忽令星子想起母亲,想起箫尺大哥。星子怔住,皇帝这唱的又是哪出?</p>
星子的脑子还未转过弯来,辰旦又将一枚淡黄色的药丸递到星子唇边,低声道:“服下这药,不然你明天受不住的。”明天?星子已被伤痛折磨得筋疲力尽,一时想不起明天是什么日子,料想大约和上次一样,又是让自己睡觉的药丸,张开口想吞下,喉咙却又干又肿,噎得星子直翻白眼。辰旦又倒了一盏茶水,扶着他和药喝了,仍让他俯卧,拉过薄毯来轻轻盖在他身上。星子一瞥,这偏殿中不知何时只剩了自己和皇帝两人,门窗紧闭,大白天的殿内仍是烛火通明,星子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皇帝如此降尊纡贵,必有不同寻常之事。</p>
辰旦坐回椅上,凝望着星子,心头隐隐泛起些许悔意,是不是将他逼得太急了?不知为何,虽然这十六年未见的儿子从始至终狂悖无礼,自己气也气了,打也打了,但对他的欣赏与牵挂竟也与日俱增。</p>
星子沉默着,静候辰旦开口。不知是否是那药丸的作用,无边无际的痛楚渐渐麻木,可以忍受了。良久,听辰旦微微叹了口气,道:“朕是为你好。”</p>
星子一愣,他从没想过,蛮不讲理肆无忌惮的皇帝竟也会以这种口气说话,一瞬间胸中竟涌过一丝别样的情绪,星子忙用力咬了一下嘴唇,刺痛让他清醒,这只是皇帝软硬兼施的招罢了,自己怎么能轻易上当?连这点把持都没有么?难道屡次的毒打都白挨了?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痛了?星子平静答道:“陛下深恩,臣不敢当。陛下若要治臣的欺君之罪,臣无话可说。只是陛下的旨意,臣实在无法遵行,臣以为这是臣的私事。”</p>
辰旦这回倒没有发怒,玩味地笑了笑:“私事?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何来的公事私事?就算是你的私事,朕就管不得了么?何况,朕不愿意看见,赤火国建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沉溺美色,玩物丧志!”</p>
“啊?”星子瞪大眼睛,状元?他是说?</p>
辰旦加重语气:“朕已决定,钦点你为今科状元!”朕的儿子,怎能落于人后,自然是要当状元的!</p>
星子张大了嘴巴合不上,蓝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上身往上一撑,又是一阵剧痛,身不由己复跌回榻上,“陛下,”星子简直找不到词应对了,“为什么?”星子茫然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从欺君、抗旨,到钦定状元,这三个词好像没什么关联啊!威逼方唱罢,利诱又登台,可如此大动干戈又是为何?</p>
“为什么?”辰旦目光忽又转为威严,神色凛然不可侵犯,“朕点了谁就是谁,哪有这么多为什么?”</p>
好吧!皇帝最大!恩也好,罪也好,都是你说了算。可是……我不干了行不行?这皇帝大概是得了疟疾,一会炙热如炎夏,一会严酷如寒冬,这样折腾下去,我迟早不被他打死,也被他逼疯,或许正是他想要这结果吧?星子双手抱头,低低呻吟一声。</p>
辰旦只道他伤痛得厉害,复温言道:“朕点你为状元,但今日之事,也要给你个教训,不然任你胡作非为,朕如何服人?”</p>
星子呆呆地瞪着辰旦,辰旦以为他欢喜得傻了,也不计较他没有谢恩,暗想,不知明日金殿大典,骑马游街,他能支撑得住么?就算能撑过这两日,怕也要多少天下不了床了。何时才能见他精神抖擞春风得意的样子?脾气如此倔强,自讨苦吃。辰旦有点懊丧,罢了,那个青楼女子,自己也不再以抗旨之罪逼迫他了,朕另想办法解决掉。忽听星子道:“陛下,臣还有个不情之请。”</p>
“嗯?”辰旦微一蹙眉,又有什么事?</p>
“臣不学无术,不堪陛下错爱,也不是为官做宰的材料,”星子开口,“陛下也知道,臣素无大志,来京应试不过是滥竽充数,当一回南郭先生罢了。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许臣还乡。”虽然足足准备了十年,但看来自己仍是大大地低估了这场游戏的难度,选择当逃兵,大哥会怎么说?星子略带自嘲地想。</p>
“什么?”辰旦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愿意当状元?”天底下还有这种人,圣旨封了状元,居然想不要?当国多年,抗旨的倒也没少见,但这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圣恩,却还是第一次遇到!他又是为了那青楼女?或是根本将圣旨当了儿戏?辰旦的脸色黑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方才对星子的怜惜已烟消云散,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你再说一遍?”</p>
星子再白痴也听得出辰旦的怒意,当然皇帝生气的后果他更有切身体验,自己大概是和这皇帝命中犯克,一而再再而三地惹祸上身。身上的伤痛无时无刻地提醒着他,饶是星子胆大也知道此刻明智的选择是暂时闭嘴。于是低下头装作没听见。</p>
辰旦怒斥道:“你将朝堂当成了集市,任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朕既然钦点你为状元,那轮得到你愿不愿意?你若没有报效朝廷的远大志向,朕不惮亲来教你!”星子默不作声,皇帝所谓的“教”的意思不问也知,心头涌起一层寒意,似有一张大网密密地套在身上,越挣扎,这网便收得愈紧。辰旦见他不作声,忍下怒气,尽量平静地问:“上次你说你母亲年轻守寡,你是她亲生的么?”</p>
星子忽听他又提起母亲,最怕他打阿贞的主意,惊慌地去看皇帝,蓝眸中闪过一丝惧意。他问我的身世是什么意思?星子本能地低头去看玉锁,却不在颈中,更加慌乱,扭头忽见玉锁放在榻前的檀木小几上,方略放下心,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实话:“臣……臣……”</p>
辰旦眼中一点精光如芒闪过:“你不是她亲生的?”星子无奈,点一点头。辰旦一眨不眨地盯着星子,又问:“那你知道你的亲生父母是谁么?”</p>
星子摇头,脑中忽电光火石地一闪念,那麒麟玉佩并非俗物,该是出自大富大贵之家,或正是朝中官宦,是不是我的父母也如箫尺大哥父母那般被皇帝抄家灭了门,大难临头之时只好将我送走?多半是这样的,不然皇帝为何初见那玉佩便大感兴趣?而这几回显然是加以试探。</p>
想到这,星子冷汗已浸了一身,反倒暂不觉伤处疼痛了,这几日惦记着玉娇姐姐的事,未曾仔细思量皇帝的种种古怪行径。如此看来,自己真是飞蛾扑火,凶多吉少。星子索性横下心,反戈一击:“臣襁褓之中便离开亲生父母,至今不知道他们的姓名下落,无法恪尽人子孝道。陛下是否对臣父母有所耳闻?”</p>
“嗯,”他尚不知道身世?辰旦见星子不似说谎,暂放下心,却又迟疑,他本盘算着,先点星子当了状元,入朝为官,委以重任,适当时候可认其为义子,最后再承嗣归宗,但眼下看来为时尚早,尤其他如此桀骜不驯,实在令人头痛。但若对他的身世没有解释,连自己都会觉得怪异,辰旦沉吟片刻,道:“你相貌行事颇肖朕的一位故人,或许是他的儿子,朕看在他份上,有心栽培你,以尽旧日情谊。”</p>
星子晕晕地如坠九里雾中,原来不是叛逆罪犯之子,是……故人之子?皇帝的“恩宠”竟是有心栽培,顾念旧日情谊?“那……陛下能否告知他是谁?是否尚在人世?”</p>
“这……”辰旦自然不能说出实情,只得含糊其辞,“你不必多问,朕尚不能断定,查明后再说。”故人之子四个字一出口,辰旦仿佛也松了口气,顿一顿,语气复归严厉,“若不是怜你无人管教,朕何必多管你的私事?直接办你欺君罔上之罪便是了!倘若你真是那故人之子,他也必不许你如此伤风败俗!朕一片苦心,你倒成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p>
啊?原来皇帝竟是代父亲管教我?打我还是怜惜我?星子只觉得这天与地都似颠倒了,已分不清东西南北。但不知为何,辰旦搬出那从未蒙面的亲生父亲来,星子反失了争辩的力气,从记事起,父亲一词便是不可触及的所在,如高悬于九天的日月星辰般神圣而不可触及,听那皇帝的语气,如果真是他口中的故人之子,父亲也多半不在人世了……如果父亲在世,他也不许我与玉娇姐姐好么?那我又该如何?星子木然地望着辰旦,父亲是他的故人?眼前这人无论如何与父亲联系不起来,虽说君为天下之父……星子心头的疑团又起,既然皇帝称父亲为故人,想来父亲亦曾是位高权重,但后来呢?他如何了?为什么我又会流落民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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