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几夜东风昨夜霜(1/2)
第15章 几夜东风昨夜霜
婉初拉开衣橱,打开皮箱,往里头放了几件衣服。整个箱子是空空荡荡的,她现在是真正的身无外物了。
这个房间她不敢再住下去,每个夜晚,她都觉得孤单。心里空了一处,好像少了什么东西,再也寻不回来了。
睡到半夜,听到风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声音,呜呜咽咽的,像孩子的哭声。她就会想,他怎么样了呢?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奶妈待他好不好,会不会生病……
她跟自己说不能想、别去想,可还是忍不住。
有时候肚子咕咚一下,她就觉得他好像还在那里。于是用手去抚摸,却是松松软软的皮肤,里头是空的。他是不在了,跟自己没有关系了,被她拿去还债了。
她记得他说过:“既然是交易,就要心甘情愿才好。”这孩子是她补齐的货款,连着母亲欠下的债,一并还了。
她如今真是无债一身轻的自由身了,可是居然也需要时间去适应这种轻松。
她嘴上不说,可心里却是清楚明白。孩子满月的那天,荣逸泽开了一瓶红酒,也是什么都不说,给她添了薄薄一杯底。不需要什么语言,他体贴着她的心意。
原来自己对孩子的想念是那样明显吗,人人都看得出来?
那时候他放了一张报纸在她床头,她一眼瞥见了上头的标题,“江左督军喜添麟儿”。她慌得就盖上了,余光还是瞟见下头有一张照片,代齐抱着那个孩子。她只知道不能看,看一眼就要刻进脑子里头。
她知道荣逸泽是想解她的苦,可是她只知道但凡伤口,只能靠时间慢慢地熬。代齐那样一个低调的人,愿意带着孩子上报纸,知道他看重他就够了。其他的,不是她该想的。
她装作不知道,装作忘记了。也许不去想,真的有忘记的一天。她想。
之前织的毛衣也不见了,她不问也知道是他给代齐了。天底下还有比他更体贴的人吗?也许没有了。可她不能贪恋更多,这样也就够了。她都看不清自己的心,这样遍体鳞伤地接受他的好意,于他、于己都算不得公平。所以,她知道是时候离开了。
荣逸泽敲门进来叫她吃早饭,就看着她对着皮箱发呆。她这是要走了吗?
“你这是?”明明知道的,还是要问。
婉初转身看他:“三公子,这些日子多谢你照顾。你看我都出了月子这么久了,也就不叨扰你了。”
荣逸泽脸上的笑淡了淡:“何必说那样的客气话?你想住一辈子我都是求之不得的。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吗?她是没有的。可是沈家小院子里头的东西,她必须取出来。至于以后,她还没想到那么远。
“我要回京州。我双亲还有一些遗物,我想带着。”
“那往后呢?”
“往后?还没想好。也许会去读大学吧。”
“你是要做女博士吗?”他试图说个笑话,可说出来才发现这个笑话一点不好笑,“好吧。你到京州住在哪里?”
婉初摇摇头,她是不知道的。连怎么去把院子里的东西取出来,她的心里都没有一点的底气。再遇到沈仲凌会是什么样的状况?他还会把自己再抓起来吗?她心里都觉得茫然。
荣逸泽笑了笑:“我在京州新置了一处别院,你若无处可去,就过去住。”说着递了钥匙和地址给他。纸上写着:胡桥胡同三十七号。
两人落在胡桥胡同三十七号前,婉初愣了愣。这是她住过的院子。院子和沈府之间筑起了高高的火墙,又在另一边开了一个门。这个门就开在了胡桥胡同上。
“你……”婉初一时间有点蒙。
“这院子我买下了,快点开门进去吧。”荣逸泽笑道。
婉初拿出钥匙开了门。她是一直隐隐疑心他有所图的,快步走进去。海棠树还在,她走到树下,地上是结实的土地,应该没有翻动过,心就放下了一半。院子里一丝打扫过的痕迹都没有,推开房门,也是落满了尘,没人清扫的样子。
婉初便明白了他小心翼翼的体贴,可自己却还是小肚鸡肠一直疑心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面上便有些不好意思。
荣逸泽却假装没看到,随意地说:“院子才到手,你看还没来得及打扫。回头叶迪会带人过来给你打扫。”
婉初点头谢过他:“三公子有心了。”
信步走过,一草一木仿佛都是当时的模样。但那一处回廊,截然被防火墙隔断,像是人生被切割的断口。最怕是触景生情、睹物思人、人去楼空的物是人非。
“我就在这里住两夜,等把双亲的遗物都收拾妥当,就会走的。”她说。
荣逸泽点点头:“不急,你就安心住下,一日三餐都有人送来。你要是长住也不妨事,如果需要丫头婆子,只管开口……”
“三公子……”婉初打断他,“不知道怎么谢你了。”
若在原来遇上别的小姐这样说,他多半会调笑:“你若真不知道怎么谢,不如以身相许。”可现在却是怎么也轻浮不起来,只能走得近些,略带寂寥地笑了笑,“早说过这个‘谢’字就不用再说。”
婉初被他看得心慌,转过头去看别处。这时候叶迪正好带了些丫头过来打扫,两人便出去吃了顿饭。等回来的时候,小院子已然焕然一新了。
荣逸泽陪她说了些闲话,也没耽搁太久便离开了。
闩上门,目光在庭院里一一扫过,有一种此生何幸有归期的感慨。有一种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的渺茫。
处处都是安静的,木零落也是一种安静。青石地,回廊四合剥落的朱漆,飞檐上偶尔的碎瓦,都是安静的。可又是物是人非的。这小院子安静地消磨了她四年的青春,又安静地继续消磨岁月。
婉初在储物房里寻了一把铁锹,开始在树下挖。地是干涸的秋地,好像水分都被秋风给吸干了。树根盘结在一起,又让挖掘变得难一些。
她才出了月子一阵子,虽然调养得还算得当,但毕竟是损了元气,挖了一会儿就累了。丢了铁锹休息了一会儿,又起身挖地。铁锹砸到地上发出“砰砰”的闷声,一直到深夜。
高墙的这一边,梁莹莹正是孕期,反应比平常的孕妇都大。过了几个月了,害喜的现象不轻反而更重些。常常是这边刚吃了东西,那边就要吐出来。再平常的香味,入了鼻子都觉得难以忍受。园子里、房间里但凡有味道的东西一概都除了。
白天吃得不多,晚上又常常被饿醒。吃了点东西接着没多久就要吐,可是不吃又饿得难受。只能像猫食一样吃一点、睡一会儿,觉也睡得不踏实。身子是倦怠不堪的,精神也是恹恹的。
她从来没受过这样的苦,自己既没有母亲、姐妹,又没有婆婆,连个可诉说解闷的人都没有。有时候想跟沈仲凌诉诉苦,希望得到他的宽慰,可他军中本是繁忙,回到家的时候也是一脸的疲惫,她的满腹委屈就更无处排解。
这一天她难得害喜害得轻些,早早睡下。可沈仲凌却觉有些莫名的心神不宁,怎么都睡不着。
他披着衣服轻轻走出房间,在院子里走着走着,又鬼使神差地走到后园里来。可往常的那小路尽头的月牙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高高的火墙。仿佛是记忆一下被什么封住了,新刷的白粉墙,亮晃晃的。
月亮开始是一半掩在云里,这时候渐渐从云里头游出来。他的影子就印在了那火墙上,连影子都过不去了。什么时候砌的这道墙?他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知道旧情没什么值得留恋,可也没有将它们斩草除根的魄力。
他又转回去,见梁莹莹还睡着,便轻声叫她:“莹莹,后院的火墙是怎么回事?”
梁莹莹白天因为反应,没吃下几口饭,恶心一阵接着一阵。这回好不容易睡下,却被他拍醒,心里就藏着一团火。人是醒了,却装作没听见。
沈仲凌俯下身子,看她眼皮动着,知道她醒了却装睡,就笑着推了推她:“醒了也不理我?后院的火墙是什么时候砌的?”
梁莹莹却是气极了,腾地坐起身:“你又去小院子了?我就不知道那院子里头到底有什么,这么勾着你的魂了?”她说这样的话多少是仗着曾经的作为、梁家的提携而来的骄傲的,也带着撒娇的意思。
沈仲凌本也就是随便一问,可没料到她反应这样大。想着她有身子,就不跟她吵,便不说什么。
可梁莹莹看来,这就是默认了,这就是心虚。想着自己给他怀着孩子这样辛苦,可他心里头还是想着别的女人,便委屈得不行。
这时候理智也没了,她便由着性子说话:“我知道你又想去见你的婉妹。既然喜欢她,你就把她娶进来做小好了,我不是没有能容人的量。”
沈仲凌是听不得“做小”这样的话的,脑子里头又想起当初陶馆山,婉初狠绝地说:“还是凌少打定主意让我做小?沈仲凌,我跟你说,你休想!”
休想,休想……
他可不就是应该连想都不该去想她吗!本来那些已尘埃落定,却又被她的话吹起来,吹得漫天风尘,蒙沙蒙尘地磨砺着他刚生嫩肉的心。
他懒懒地丢了一句:“我没那个意思。你睡吧。”
可他一味地礼让,并不能止息梁莹莹的怒火。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段日子是怎么了,心情是难以名状的烦躁,有时候也会感伤一阵。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也知道这不是真的她自己,可情绪总是不受控制的。
她索性坐起来,用枕头扔他:“还睡什么?我还能睡着吗?你不就想着你的婉妹吗。告诉你,她跟着荣三了,那院子就是荣三买了送给你的婉妹的!”
沈仲凌的心,是还没有准备好同时听到这两个名字的。如今她却那样血淋淋地把这两个名字抛到他的面前。
他心里早就是认定他们在一处的。他也猜想过,她肯定是活着的,并且很有可能偷偷跑去荣逸泽那里了。
他虽然一直在寻着她的下落,希望能找到她,可有时候夜深人静午夜梦回,他心惊胆战地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心:他宁可她当真是死了,也不愿意她是逃了跟了荣逸泽。
他又会被自己这想法惊愕到,原来他这样恨她?
原先的种种不过也只是猜想而已,他还带着侥幸,还能自欺欺人地自我安慰一番。但如今,他的猜测就这样突兀地被梁莹莹证实了。
原以为伤口都愈合了,他的心也平静了、坦然了、放开了、潇洒了。听到梁莹莹的话才明白,那伤口不是愈合了,不是不见了,而是在底下腐烂流脓了,而且是烂到了心。只是他从没有低头去看过,原来是疼得麻木了,以为就不疼了。
梁莹莹的话却是一把蘸了盐水的刀,一片一片地凌迟他的心。那些旧日的温情是炭火里头最后一丝火星,曾经是奢望过复燃的,但迎来的却是一盆盐水。
沈仲凌的脸冷到生雾,穿上衣服话也不说,头也不回地走了。
梁莹莹更是委屈,从床上起来,顺手抓着一只插了红梅的瓶扔过去。瓶撞裂在门上,又落在地上,哗啦啦地碎了一地。里头的还是带着香、淬着水珠的,躺在碎玻璃上是耀眼刺目的红。
郭书年被沈仲凌从床上叫起来,睡眼惺忪地从被窝里头爬出来,陪着他坐到小馆子里喝酒。
沈仲凌静着脸,虽然看着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但郭书年这么些日子倒也了解他,这是他最生气的模样。
从前只觉得他对人春风和煦,这些日子也越发冷鸷起来。郭书年心里也是一叹,人不在位上,自然是无官一身轻。可在其位,其中的冷暖也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加之郭书年对傅婉初的事情多少是知道一些的,也就颇能体恤。两人又在通州经历过生死,倒也有一番难兄难弟的情谊在里头。
郭书年也不劝他,只跟着他慢慢地呷了一口酒。
“最近荣三有什么动静?”沈仲凌问。
“荣三前阵子去了老家,听说是荣家修祠堂,去了两三个月。这几天刚回京州……”
沈仲凌目光犀利地扫了他一眼,郭书年忙说:“没看到他跟什么人一起,所以就没告诉你。”
“我府里头那个小院子,被荣三买了……”沈仲凌喝了一口酒道。
郭书年也是聪明人,忙说:“天亮我就去找人查查……”
虽然看着沈仲凌的面色不善,但是他觉得作为朋友,心里的话还是应该说给他听的,于是鼓了勇气,才小心道:“凌少,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人间处处可消忧。你何必……”
沈仲凌又缓缓喝了一口酒。难道旁人都瞧得出来,他这样是为了什么吗?
喃喃念了念郭书年的话:“人间处处可消忧吗?”他有什么忧愁,他早就没心了,哪里来的什么忧愁!可是人人都看得出他的忧愁,也都知道他为了什么。
那么,傅婉初,你知不知道呢?还是你早就在别处宵宵同会碧纱橱、夜夜轻解香罗带了呢?
他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是可笑得过分。
郭书年见他笑了,便来了些胆子:“女人嘛,到处都是。咱们就不说那些个世家小姐了,一个个都是难伺候的主。我看书院里头的姑娘可是强过百倍,千娇百媚不说,就那一份善解人意,就是旁人比不去的。”
沈仲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目光垂在酒杯里不语。
“你看我们两个人在这里喝什么干酒,不如去书院里头逛逛,找人一同喝酒来得热闹!”
沈仲凌本就在心事渺渺里,半推半就地,就被郭书年强拉着去了桐巷。
桐巷是京州城秦楼楚馆林立的所在,他青春年少的时候也是来过的。
那时候不过是跟着几个公子哥过来看看,长长见识。人人都有相识的姑娘,就他没有。
等到后来婉初回来后,他偶尔也会想起这档子事。想想自己当初怎么会去做那样荒唐的事情,那里头的姑娘哪一个比得上婉初呢?
算得她们媚眼如丝善于承欢奉迎,可那只是看在钱的分上的曲意承欢。那笑不是心里头由爱生的笑,那哭也是假意惹人的哭。都是不如婉初的。
可人生第二回走进这桐巷,却是另一番心态了。
婉初投了别人的怀抱,梁莹莹也是个性太强而不婉柔的。无论是婚姻还是爱情,在他的经历里总是没有好的回忆,这一回多少是有点放纵的意思。
郭书年在桐巷的红袖招曾经是有个相好的姑娘的,月银的一半基本就砸在这里头。本想着娶回来先做个偏房,无奈家里头不同意。这一年一年地拖下来,那姑娘自己反倒不乐意了。最后嫁了个厨子,到乡下结婚生子去了。
郭书年也是有一两年没过来了,到了红袖招也是触景生情一番感慨。看他那副感慨莫名的模样,沈仲凌倒是笑起来。
妈妈眼尖:“哟,这是郭公子吧?您这是多久没来了?今天早上就听喜鹊在树枝上叫,原来是贵客来临!”
郭书年笑笑,让妈妈找了一间雅间。刚坐下,果子、茶点、香茗就摆了一桌子。也有小丫头上来接过两人的大衣挂好,那叫一个细心体贴。
桌子上燃着熏香,房子里烧着暖气,仿佛是从冬天一下就到了春日里头。
两人都没有相熟的姑娘,妈妈就如数家珍一样介绍起自己的姑娘。
沈仲凌对女人其实并不太感兴趣,可这茶的味道却是不差。往常父亲在的时候,婉初也会去奉茶。她冲得一手好茶,据说是跟她母亲学的。
婉初母亲是姑苏俞家的才女,琴棋书画诗酒茶,无一不精。婉初曾笑道,母亲的好处大都没学到,可就学会冲茶。她说:“其他的东西都是虚的,也就是图个名;可若是冲得一杯好茶,上能取公婆欢心,下能得丈夫青睐,那才是顶经济实用的东西。”说着说着,便羞红了脸。
沈仲凌脸上浮了一点的笑意,可很快,那笑意就冷了。她再不是那个婉初了,不是他沈仲凌的婉初了。
郭书年随意点了一个姑娘,正准备问他,却发现他眉宇间浮着落寞,便问:“二爷要个什么样的姑娘?”
沈仲凌一抬眼的工夫,一道娇倩的身影从门前闪过。那身影熟悉得让他心颤了一下,情不自禁地起身跟过去,到眼里也只是一个背影而已。
那是,婉初吗?可怎么会是婉初呢?她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呢?
妈妈跟着出来,顺着他目光瞧去,心里已明白三分,便笑道:“二爷且坐着,我去唤她过来伺候。”
沈仲凌也没推托。等了好一阵子,才进来一个姑娘。
晚香今天眼睛都哭肿了,她十六了。眼瞅着过了十六就要挂牌子开苞接客了。
她父亲欠了五十银圆的赌债,利滚利的,最后到了二百。家里什么都没有,就是孩子多。她有几分颜色,自然第一个被卖了去。那时候不过十二岁。她私心想着,她好好做工,等到了十六岁说不定就能存下二百大洋,把自己赎出去。
可自己还是傻,只做丫头,做到死也存不下这么多钱。数数手上的三十五块钱,想想妈妈的话,她是绝望了。
刚才妈妈过来同她说:“天大的好消息!给你寻了个好客,你若能抓住他的心,去做个姨太太,也不是不可能的。”
晚香咬着指甲盖子,她自然是不信妈妈那些天乱坠的说辞的。可命运总不能再坏到哪里去,不如去看看。这才换了最好的衣衫,扭扭捏捏地过来。
沈仲凌就看着娉娉婷婷的一个女孩子低着头进来,那身量是和婉初有七分像。头上绾着两个髻,下面垂着两条细辫子。胸前是微微隆着的,身上是暗绿色云香纱的旗袍,也是匀停有致的身段。厚厚的刘海盖着眼,只瞧得见尖尖的下巴。
沈仲凌的手抖了一下,仿佛是十几岁头上婉初幽怨的模样。于是走过去,双指挑起她下巴。看到脸,他却有些失望,那脸是不像的。
晚香被他抬起下巴,这才看清楚来人,心里瞬间填了巨大的欢喜,妈妈的话果然是不错的。面前的人青衫磊落,是那一种翩翩公子,温文里还带着一丝桀骜贵气。
这些年她早已精通了察言观色,让她也忧心地捕捉到他眼睛里的一丝失落。
沈仲凌索然无味地坐回去。
妈妈在旁边推着晚香到他面前:“傻丫头,还不叫人!”
晚香这才福了福身子,柔声道:“晚香见过二位爷。”那声音是南方女子强扭的白话,倒是有几分婉初的味道。
沈仲凌却是被那个“晚”字拨动了心弦,问她:“婉香?是清扬婉兮的婉吗?”
晚香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窘迫着红着脸低声道:“是晚上的晚……晚香没念过什么书,只识得几个字。”脸是红透了。
他记得小时候初见婉初,他问她的名字,她说叫“婉初”。他就问:“是清扬婉兮的婉吗?”婉初那会儿还没好好读过什么书,眼珠子一转,道:“反正不是大碗茶的碗。”众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婉初也红了脸又急又臊的。
后来见傅云章写了她的名字“傅婉初”。
“婉”是“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的“婉”;是“半落梅婉娩香”的“婉”;也是“两年婉婉席上,甘苦每同之”的“婉”;却最终是“婉思柔情,一旦总成空”的“婉”。
沈仲凌心下萧然,缓缓道:“不妨事,以后有空我教你。”
妈妈一听,这是有戏了,忙把晚香按在他身边。晚香纵然没有七窍玲珑,却也懂得察言观色。看他神色,怕是在自己身上寻着什么人的影子。于是不敢造次,便是一副乖巧的模样,在一边给他奉茶。
他又随意问问她的身世来历,听到她是姑苏人氏的时候,眉梢挑了挑。晚香更是觉得自己估摸对了。这样的恩客,是一辈子也难求的,于是越发小心伺候。话说得不多不少,藏了脾气。小心捉摸,他若爱的模样,便不着痕迹地再做几回。他若微微皱了眉,那就马上转了方向。
几个人只是喝茶、吃茶果、听听曲,便到了天快放亮。
郭书年心里是有点惧怕沈家二奶奶的。本也就是来散心,不想沈仲凌在这里遇上这么个人儿,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其间如厕的时候,妈妈耳语:“这是个没开过苞的。”
郭书年给了她十块钱:“这个晚香,你仔细留着。”妈妈会意,笑眯眯地收了钱。
等鸡鸣几道,两人便要离开。晚香绞着衣角,低头送他们到门口。
屋子里暖,她身上穿得单薄。可已然是入了冬,外头是冷的,风一吹,她嘴唇倒先紫了,却执拗着性子非要送到门口。
沈仲凌塞了一卷钱到她手里:“让妈妈给你做几件冬衣,仔细冻坏了身子。”声音里头是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来的。
晚香长这么大还没遇上说这样贴心话的人,眼眶子一热,眼泪就开始打转。那楚楚可怜的模样,更让他觉得是婉初的影子在晃。他不忍再看,坐了车走了。
妈妈提着大袄给她披上:“小姑奶奶哟,你可得注意着身子!这一位看来是看上你了,妈妈看你的好日子那是不远了!”
晚香把衣服揽紧了,又望了望绝尘而去的汽车,眼神是又带着希望又带着渺茫似的失落。
沈仲凌的车在婉初的院子门口停了下来。此时街上开始有零星的人路过。门是新刷的朱红的漆,门环是锃亮的黄铜环。
这条街曾经一半是傅家老王爷的府邸,后来家散了,房子都卖了出去,有的重建了,有的成了别人家独立的园子,都改头换面了。
风是严冬里头刀子似的冷风,仿佛是在脸上割一样。
婉初这时候也冻得不轻,在屋子里烤着火。那炭本是静静地燃着,突然就爆了一下。她仿佛被什么牵动一样,走到大门去,轻轻拉开一条缝。
外头是安静的街道,空气里好像有汽油燃烧后留下的一丝气味。她又把门合上。只是她不知道,拉开门的前一秒,沈仲凌的车刚刚离开。
有许多的人和事就是这样不断地相逢、错过,然后在春秋月里各自舔舐着隐痛,从今后,人事苍茫两两无关。
婉初挖了整整一个晚上,那地似乎都没有深多少。她很是有些气馁,不知道地底下到底埋的是什么。万一真是成箱的金子,那么她说什么也没法自己带出去。
第二日,叶迪提着食篮给她送饭。婉初怕他看到挖掘的痕迹,便没放他进来。谢过他,接过食篮就又把门闩上。
篮子是乌黑的提篮,上下三层。一层是精致的糕点,一层是三明治,一层放着玻璃瓶子装的牛乳和果子酱,都是热气腾腾的。
婉初累得肚子也饿了,几乎都吃下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饭烫的,心和身都渐渐觉得暖了。
吃了饭休息了一会儿,力气也归了来。天光大亮了,也能看得仔细,她接着在海棠树底下挖。
快到中午的时候,终于从地底下挖出个油纸包来。
层层叠叠的油纸裹了七八层,才有一个檀木匣子现出来。这个匣子她是有印象的,这是母亲从姑苏老家带来的东西。
盒身四周刻着吉祥纹,面上雕着和合二仙。一个捧荷、一个捧圆盒,取的是婚姻美满和谐之意。
婉初有时候会遥想当年那个姑苏俞家的二小姐,带着一只手提箱和些许爱物,千里奔波到父亲那里的时候,她脸上合该闪着光,跳动着喜悦,为着自己的爱情,为着自己的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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