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亿万斯年(2/2)
随即,他翻上窗户,沿着屋脊跃到后方楼间,换了事先准备好的衣服后,神不知鬼不觉便离开了工部。
只是吉祥天太过醒目,为了遮掩行踪,他只能将它留在了屋顶。
直等傅准消失之后,卷轴才滚到了太子面前。太子将其拿在手中,便指着对面故作惊诧,说有个青衣人袭击了傅准。
工部所有人出动搜寻前后库房,继而封锁衙门,彻底寻找。可此时傅准早已离开,即使出动再多人,在工部内自然搜索不见。
而太子也在一片忙乱之中,趁机在袖中调换了卷轴,出示事先准备好的横断山地图,表明那是傅准刚刚传过来的普通卷轴,消弭掉所有痕迹。
真相大白,阿南转向韩广霆,问:“如何,傅阁主都坦诚相告了,你这个当舅舅的,也该审时度势,将一切和盘托出了吧?”
皇帝目光始终定在韩广霆身上,他一贯威严的声音,此时也终于带上了不敢置信的微颤:“难道你……真的是道一法师,三年前,你,并未圆寂?”
事已至此,韩广霆闭上眼睛,终于抬手揭去脸上人皮面具,叹道:“万万没想到,今生今世还有以真面目与陛下相见的一日。”
面具下的面容,清癯沉静,与他松形鹤骨的身躯正相配。
皇帝瞪着他,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分不清是震怒,还是惊愕:“朕与你亦师亦友,一向敬你护你。你是南下第一功臣,朕在最艰难时,你一力扶持,朕在登基之后,也给你最高的礼遇,可原来你……你竟然是龙凤帝的遗孤?”
“不错,我正是六十年前,被你们朱家的祖先赶出海外,不得不放弃了天下的龙凤帝长子,韩广霆。”他微微一笑,傲然道,“若不是你们朱家先祖当年对我下手,导致我娘带着我远遁海外,远离中原,这天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皇帝喝问:“所以你四十年后重回陆上,挑动朕造反,又在此时兴风作浪,要借此机会颠覆我朱家天下?”
“不然呢?既然你家对不起我,那我也要让你们这个皇位坐得不愉快!”韩广霆淡淡道,“而且,我回来得正是好时机。我看准了陛下你野心勃勃,自然不能久居人下;我也看准了简文年少气盛,一上台便要对叔伯下手,尽失人心;我还看准了,世子肯定会成为太子,而最终能接替天下的人,定是皇太孙朱聿恒……”
他的目光,从上至下地打量着朱聿恒,眼中有欣赏,也有恨意:“当年燕子矶前战场上,第一眼看见太孙时,我便知道他聪明伶俐,三岁便有定鼎天下的帝王之姿……”
众人的目光,都随着他一起落在朱聿恒的身上。
“当年邯王与我出营迎候,太子因为跟随粮车一路颠簸而来,身体又太过肥胖,在辕门绊了一脚,差点摔倒。当时邯王大笑道:‘前人跌跤,后人觉醒。’太子狼狈不已,知道他有超越自己、占据前位的意思。然而太子讷言,一时说不出话回击,就在此时,太孙殿下在后面大声应道,‘更有后人在此’!”
二十年前的旧事,听在众人耳中,依旧足够震撼。
阿南不由得咋舌,贴近朱聿恒问:“那时候,你好像才三岁吧?”
“年仅三岁的孩子,竟然就有这样的见识,寥寥数语便镇住了自己强悍的二叔。邯王的脸色憋成了猪肝色,再也无法出声,老夫在旁也是错愕不已。”韩广霆亦不由得感叹,“邯王因此一直对你心存芥蒂,不过你又何惧呢?你自小聪慧无比,无论是脑子、身手、天资,皆是举世罕见。别说你的祖父,就连我,也是恨不得你生在我家庭院,做我子弟……”
可惜的是,他却是朱家的后人。
“我知道你的未来必定不可限量,也知道搅动天下的机会,或许就在你的身上……”
那时候,距离阵法的发动还有二十年,而韩广霆已经选中了,二十年后启动阵法、颠覆天下的人选。
燕王军与朝廷军已经打了三年,局势正在最为艰难之际。因为北方各个重镇难以攻下,而幽燕这边的兵力及粮草也已经接续不上,因此在道一法师建议下,燕王决定将战线收缩转变,从‘燕王对抗天下兵马’转为‘叔叔抗争侄儿的家事’。
燕王率领最后一批精锐南下,因为此次战役成了皇帝家事,各地基本没组织起太大的抵抗。而燕王次子更是屡立战功,俨然成为最大功臣。
但到了长江边上,直逼南京之时,朝廷终于召集了五十万大军,在燕子矶摆开阵仗,要与他决一死战。
无论从兵力还是局势、地形来看,朝廷都是必胜无疑,而燕王这边,则是必败的局面。
燕王驻兵长江北岸,夜夜焦虑,接连梦见自己的孙儿。
于是他修书,询问自己最牵挂的孙儿现下情况如何。
因为战局的艰难,更因为弟弟的表现让世子觉得岌岌可危——毕竟,他听父亲身边的人传来过消息,在一次大胜之后,父亲曾拍着弟弟的肩说,你大哥身体不好,你要努力啊!
当年李唐一朝的教训,自然令他警觉。于是他痛下决心,带着父亲最爱的小孙儿南下,借着运送粮草的机会,冒险将他送过来,让父亲放心,也让自己放心。
而燕王抱住自己玉雪粉团般的孙儿时,果然激动万分,流眼咬牙道:“为了子孙,这一战,我也决不可输!”
可打仗哪有不败的可能性?更何况,这是在敌众我寡、敌强我弱,天时地利全都不站在这边的生死一战。
然而,道一法师此时过来了。
他的身边,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孩子。
说到这里,太子的目光难免看向了傅准。
傅准默然点头,道:“正是在下。”
那时候的傅准只不过八岁,眉目间尚不知世事,但怨愤已难以遮掩。
道一法师介绍了他,说:“这是拙巧阁的少阁主,如今因为阁中动荡,因此而来到了这边。他过来,是想要查阅当年他的先祖傅灵焰在龙凤朝时布置下的一些阵法,其中有一个,就在附近。”
听到此处,阿南脱口而出:“草鞋洲。”
傅准轻叹一口气,道:“对,就是你们遍寻不到的,地图与其他截然不同的那一个阵法,我们做了无数手脚阻止你们寻找那个阵法,可你们,终究还是找到了?”
朱聿恒没有回答,只看向皇帝。
而他神情黯淡,望着孙儿,声音也较往日低沉许多:“朕……当时真的不知道,这一场胜利要以聿儿的生死为代价,才能换取来我的江山……”
朝廷大军驻守的燕子矶对面,正对着傅灵焰当年设下的死阵。只要一经发动,便足以泯灭千军万马。
但,大军显然不可能与朝廷军隔岸对峙二十年,等着二十年后在阵法的帮助下取胜。
“幸好,傅灵焰设下各地死阵,只为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若后人能凭自己的力量而成功,那便也不需要再启动阵法了。因此她在拙巧阁留下了一套玉刺,母玉她早已预先埋入阵中,子刺则留在拙巧阁,这样便可帮助提前启动或关闭阵法。”
生死存亡之际,他们决定血祭死阵,以子刺引动阵法,力定乾坤。
然而,发动这个阵法的督脉,关键在囟门之上。成人的骨骼已经长成,囟门关闭无法植入玉刺,唯一可以选择的,只有三岁以下的孩子,骨头尚且幼嫩之时。
大战在即,百姓扶老携幼逃离,方圆数百里早已没了人烟。明日便是决战,在这一夜之间,又要去哪儿寻找孩子,而且是刚好三岁的孩子?
而这个时候,他们的身边,就有一个孩子,玉雪可爱,被父亲携来,抱在祖父怀中。
说到二十年前旧事,太子依旧心痛不已:“聿儿,爹……爹也曾问过,只种一根血脉行不行,可,只有八根子玉镇住奇经八脉,才能相联引动阵法,看着你幼小的身躯上那么多伤痕,爹抱着你染血的衣裳,却只能暗地痛哭……”
然后,他藏起了那件衣服,二十年后拿来嫁祸于人,企图遮掩真相,不让儿子知道当年的事情。
“哭什么!当年若不是聿儿种下这‘山河社稷图’,别说今日,当日一战后,咱们爷仨全都已不在人世!”皇帝冷冷斥道,“你唯一的错,就是怕朕知道了此事,会因此而犹豫传位之事,所以二十年来钳口不言,苦心孤诣瞒着朕!”
太子低头垂泪,不敢出声。
看着自己大儿子,想想谋逆的二儿子,皇帝脸色黑沉,只在目光落到朱聿恒身上之时,才不由得一声长叹。
看着面前的孙儿,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铁甲兜鍪,千帐灯火,也看到了自己险死还生、得天所助的那一刻。
历来南北方对峙,多在黄天荡、燕子矶决胜负,而坐落其中的,便是草鞋洲。
在沙洲上设阵的傅灵焰必定没想到,她的阵法并未帮助夫君进攻集庆,却在四十年后,决定了另一段兴替。
燕子矶前,大战一触即发之际,道一法师拍碎了能引动应天阵法的督脉子刺,朱聿恒身上的血脉随之崩裂,赤龙自他肩背后缠身,狰狞如蟒,死神附体。
即使服用了安神药,他在睡梦中依旧发出难以控制的啼哭,颤抖着陷入昏迷。
而就在这一刻,长江上赤龙骤现,滔天巨浪裹挟凄厉长风,最终摧毁了李景龙及数十万大军,为燕王奠定了天下。
燕王大军进入应天城的那一刻,宫中火起。
焚烧了宫苑的皇帝,在忠心侍卫的救助下,借着大火,带着年仅五岁的太子和一群老臣仓皇出逃,一路南下,最终远遁海外。
城头易帜之时,道一法师结合李景龙所见的赤龙之说,将朱聿恒身上的血痕描绘为陛下天命所归,因此天降赤龙托应于皇孙之身,以助克敌。
随后,他暗地将药物埋入朱聿恒的血脉之中,掩饰这条血脉爆裂的真相,只留下淡青痕迹。
燕王因此而联想当年朱聿恒出世之时的异象,因此而坚信这孩子是自己登基的龙气所在。自此,他一直将朱聿恒带在自己身边栽培,十三岁时便立为太孙,甚至不肯放他回归父母身边。
而朱聿恒也未曾令他们失望。他年纪轻轻便出类拔萃,深受朝廷中大臣们拥戴,也成为万民人心所向。
天子守国门,太子镇南京。在南直隶的太子自然知道那场大战中,拙巧阁立下了大功,于是一力相助。
五年后,十三岁的傅准终于重回拙巧阁,并在舅舅的帮助下,彻底清理了阁内的反叛党羽。
而他回到阁中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出了阁中的傅灵焰手札,将上面第一部分关于南京燕子矶的内容毁灭干净。
再后来,蓟承明奉命修建紫禁城,韩广霆认为可借机启用元大都地下的死阵,于是便又拆下了第二份元大都的地下阵法,交给了蓟承明。
二十年之期将近,阵法即将发动,皇太孙身上的“山河社稷图”也即将出世。韩广霆在李景龙面前诈死逃脱,并且留下遗言焚化骨殖,以求遁逃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线索。
直到二十年后的那一日,皇帝因为皇太孙身上的疾病而逼死了名医魏延龄,终于知晓了“山河社稷图”。
那个暴雨之夜,他撕开太孙的衣襟,看到孙子身上那纠缠殷红的可怖血线,终于知道了原来他当年欣喜的赤龙,并不是祥瑞天命之兆,而是即将勒杀孙儿的夺命之索。
可此时,他已经无法寻找到道一法师询问此事,于是便将一切希望寄托在了拙巧阁之上。
二十年前的真相,终于被彻底撕开,一切都摊在众人的面前。
皇帝闭上眼,仰头长叹一声,终于缓缓开口,确定了这一切:“朕知道当年内幕后,在心中立誓,必定要拼尽所有,救回聿儿!因此,朕便召见了傅准……”
“是,陛下对太孙殿下的拳拳之心,令人动容。”傅准应道,“只是当时,殿下身上的子玉已无法起出,甚至……舅舅还考虑周到,设置了一套影玉。”
韩广霆看着这个侄儿嘿然冷笑,说道:“但,提议放在司南身上的人,可是你。”
阿南下意识地抬起手,看向自己手肘处,明白那里面设置的六极雷,刺芯应该便是那套影玉。
皇帝沉声道:“你们所说的影玉,又有何用处,说来听听!”
傅准看看韩广霆,见他不说话,便回答道:“当年我祖母设置子母玉,是为了在阵法发动之时,能在附近以子玉控制母玉,由此而经过子玉震荡,准确掌控阵法。但将子玉埋入了太孙的身体后,因为他不一定能每次阵法发作之时都在阵法旁边,‘山河社稷图’怕是无法准确发作,所以,我们便借助子母玉的边角料,制作了一套影刺,用以准确控制发作。”
这样,就算朱聿恒不到阵法旁边,他们也可以用影刺启动朱聿恒身上的“山河社稷图”,从而让他一步步走向死亡,无可避免。
但,傅准依赖玄霜延命,韩广霆行踪需要遮掩,不可能一直追踪皇太孙。
而皇帝一直以来对这个孙子爱护有加,他身边护卫都是千挑万选的稳妥人手,不可能有机会安插或者收买。
而在这个时候,一个与此事攸关的人出现了——阿南。
在成功抓捕阿南之后,傅准挑断了她的手脚,将“山河社稷图”种了下去。
毕竟她是海客那边最得力也最出色的人物。而竺星河在韩广霆的安排下,率领海客回归,就是要借助“山河社稷图”倾覆天下。
阿南身为他麾下最能干的人,又对傅灵焰仰慕有加,只要韩广霆稍加引导,她自然便会听从竺星河授意,驰骋各地去寻找傅灵焰所设的阵法。到时候与朱聿恒见面或者缠斗,引发朱聿恒身上子玉的震荡自然不在话下。
而她从三千阶坠落,自然已无破阵之力,绝不会影响他们的计划。
——只是谁也不知道,兜兜转转,阿南竟然不是以他们安排的身份与朱聿恒纠缠,而是,两人最终走上了难解难分的携手同归之路。
命运或者缘分,着实是令人感叹,无法理解。
二十年前这绵延布局,到二十年后终于真相大白,在场所有人都是静默无言,久久难以出声。
最终,是皇帝开了口,问:“道一法师,你当年在南下时立下不世大功,朕本该饶恕你一切罪行。可你谋害皇孙,动摇社稷,亦是其心可诛,你……朕要如何处置你?”
“事已至此,任凭陛下处置吧。”韩广霆干脆道,“毕竟,当年我促成陛下率军南下,也未存好心,只为了以牙还牙。既然你们朱家害我父皇枉死,害我一生被‘山河社稷图’所毁,导致我母亲带我远渡重洋,那我便让你们的后人也身陷这可怕境地,尝尝我当年的痛苦而已!”
“可是,你当年的痛苦,与朱家后人又有什么关系呢?”阿南毫不留情,出声斥责道,“原来你活了六十年,潜心布局,设计让朱家的子孙自相残杀,将这江山弄得满目疮痍,却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找错了仇人,报复错了对象?”
韩广霆瞪着她,冷笑问:“怎么,天下皆知之事,你竟还有什么其他说法?”
“若你指的是,当年龙凤帝在抵达应天之前溺毙于长江之事的话,那么我可以给你看个东西。”
朱聿恒说着,从后方取出一个小石函,递到他的面前:“这就是你一直企图在行宫寻找的东西吧?密室之中发现骨灰坛是假的,你娘纵然天下无敌,却也未能寻回你爹的尸身。但,里面确实有个东西,属于你的父亲,也就是当年的龙凤帝。”
韩广霆死死盯着石函,看着上面青鸾压青莲的熟悉纹样,哪能看不出这是出自谁之手。
“如此精致的石函,只有你母亲能制作得出来,这里面收藏的,是你父亲的绝笔。”
韩广霆对母亲的手笔最为熟稔不过,他缓缓推开函盖,扭动旋转,将盖子打开,看到里面放着的,只有一张诗笺,上面是他熟悉的龙凤帝笔迹,只写了一句话——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他紧紧抓着这张已经发黄变脆的纸笺,苍老的面上,黯然神伤。
“这是南唐后主的绝笔之作。你父亲显然是恐惧于自己往后的际遇,不愿接受与李煜一般的人生,因此选择了自坠长江,从此再无踪迹。”
“纵然如此,可当年在我身上下毒手,以‘山河社稷图’害得我爹娘离散的,还能有第二个人?”韩广霆愤而抓紧手中诗笺,厉声吼道,“当年他不过是我父皇手下区区一个将领,若不是干下这等事,他如何能篡夺天下,如何能断送了龙凤朝,如何害我娘飘零海外,害我一世孤苦!”
阿南冷静得近乎残酷,问:“既然如此,我问你,以你娘的个性和手段,若真的是本朝太祖对你下手,你娘会容忍他吗?关先生纵横天下难逢敌手,万千人中取敌方首级如探囊取物,还需要等到你来复仇?”
韩广霆声嘶力竭道:“母亲为了保全我的性命,因此无暇收拾罪魁祸首,迅速便出海了!”
“既然她有时间在出海前将当年自己设下的八个死阵关闭,延续了一甲子后才再度开启;既然有机会取到你爹的绝笔,深藏行宫之中,又怎么会没时间去向背叛自己夫君、谋害自己孩子的人下手?”
韩广霆悚然而惊,脊背冷汗涔涔而下。
六十年来,他始终坚信不疑、不敢存任何怀疑的事情,却被阿南一口道破,他一时竟有些恍惚。
其实在漫长的时光中,在母亲的沉默中,他曾隐约察觉那可怕的内幕。
只是,他一直不敢深入去想,不敢触碰那不可揭露的真相。
许久,他才再度狠狠开口,只是已显色厉内荏:“胡说八道,除了他之外,还能有谁?你告诉我,还可能是谁?”
“那你觉得,为什么你娘要带着儿子、怀着女儿远赴海外,再也不回头?”阿南决绝地揭开他的伤疤,不留任何情面,“你娘当年在玉门关留下了‘今日方知我是我’一语,又在青莲宗中写下了与你爹的诀别信,你可知一切为何?”
她对傅灵焰的事情自然很上心,因此当年那封诀别信,她在玉门关看到之后,便将它背了下来。
今番留信,与君永诀。舟楫南渡,浮槎于海。千山沉沉,万壑澹澹。千秋万载,永不复来。
“千年万载,永不复来。她在声势最盛的时候,因为你身上的恶疾而放弃了一切,离宫出走。虽因你父亲的召唤而回归,然而很快却又再次离去。究竟是因为什么,导致了她如此决绝,与你父亲决裂?又是为什么导致她绝口不提你身上病情的事,隐瞒了你六十年?”
韩广霆的脸色惨白,他其实已经知道,却无法说出口。
“当然了,如果我是她,我也不会选择对自己的孩子吐露这个真相。毕竟,谁能想到为了权势、为了天下,有人能利用别人的真心,也能利用自己亲生的孩子,翻云覆雨,连最亲最爱的人,也能玩弄于股掌之间呢?”
韩广霆死死抿唇,绷紧的下巴微微颤抖。
六十年来的信念破灭,他一瞬间仿佛苍老到了油尽灯枯。
而寥寥数语击溃了对方一辈子人生信念的阿南,却毫不怜悯,反而趁热打铁,逼问:“你如今错手害人,令太孙陷于‘山河社稷图’,险些酿成大祸,幸好如今还有弥补的机会,告诉我,当年你娘是如何救你渡过难关,如常生活的?”
众人听到这至关重要的内容,都不由得绷紧了神经。
就连皇帝,也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呼吸,紧握住了朱聿恒的手。
“法师,只要你能救得朕的孙儿,过往你一切种种,朕都可以既往不咎!”
韩广霆的目光落在朱聿恒被皇帝紧紧握住的手上,看着这双举世罕匹的手,望着这个他倾心欣赏的年轻人,他双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摇了摇头,一声叹息。
“没用的……回天乏术了。”
众人心中早已知晓这注定的结局,皇帝与太子更是心下洞明,朱聿恒的命运,早已在二十年前被他们献祭于乾坤倒悬的那一刻。但听到他如此冷酷的判决,都是窒息难言。
阿南急声问:“回天乏术是什么意思?”
“当年我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发作,我娘费尽心血,殚精竭虑,终于找到了挽救之法。她寻到了我身上玉刺的母玉——也就是从中取玉制刺的那块玉矿石,以应声共振之理,用了二三十年时间,才将我血脉中淬毒的碎玉慢慢吸聚出来,清除完毕。”韩广霆竖起两根手指,道,“所以,需要两个条件,第一,在痊愈之前,伤者需长期居于四季炎热处温养,否则,治疗时若遇寒气,血脉收缩会加大碎玉拔除难度,甚至功败垂成。”
“难怪你娘亲会选择带你出海,定居于海岛之上。”阿南转头看向朱聿恒,朝他一笑,“其实,海上也挺好的,你以后就有大把时间,可以和我一起去看遍九州四海的景色了。”
悉心培养了二十多年的继承人、天下亿万人归心的皇太孙,只能一辈子居于海外医治续命,皇帝与太子都悲怆不已。
“但,只要聿儿能平安地活下去,就算卸下重任长居海上,与我们再不相见,又有何妨!”太子抬眼看着皇帝,哽咽道,“相信陛下与儿臣一般,都能忍心割舍!”
皇帝望着朱聿恒,良久,终于缓缓点了一下头,道:“天高海阔,在陆上,朕的孙儿是未来太平天子;在海上,也定能平定汪洋,令寰宇四方海不扬波!”
看着祖孙三代依依泪别的模样,韩广霆语带讥诮道:“没这么糟糕,治疗间隙也可以偶尔回陆上,只要保护好经脉就行。只不过,他能在海外活下去的前提是,找到当年那块玉母矿,否则,以应声之法清除碎玉余毒便是妄想。”
“那块玉母矿,如今在哪里?”
听着众人急切的问询,韩广霆却不为所动,脸色愈发漠然:“这便是我说的,回天乏术的原因。二十年前我催动燕子矶阵法时,因时间提前太早,担心机关尚未达到催发玉刺之时,因此为了保证成功几率,便将那块玉母矿放入了阵眼之中,以期增强应声之力。而后,阵法发动,如今那块母矿,应当是已彻底埋在阵法之下、长江之中了!”
滚滚长江,万里波涛,江心沙洲如今早已改换了地形、掩埋了痕迹,别说寻找一块玉石了,就算是当年那庞大的阵法,也早已坍塌深埋,永不见天日。
阿南却毫不犹豫,向他摊开手:“有阵法地图吗?告诉我那块玉母矿长什么样!”
韩广霆冷冷道:“那阵法已经发动坍塌了!”
“未必,刚巧我之前就去探索过草鞋洲,依我看来,那沼泽构造十分天然,地下就算有大变动,也未必就没有一线生机。”阿南斩钉截铁道。
见她如此果毅决断,朱聿恒心下不由得涌起一阵酸涩,却又难掩胸臆感怀。
他走到她身旁,与她并肩而立,沉声道:“是,就算是最后的希望,我也会竭力抓住,永不放弃。”
“纵有方法可入,但阵法发动后地下坍塌崩裂,必是危机四伏,至为危险,别说你们,怕是我娘重临巅峰,也无法下去……”
阿南打断他的话:“少废话,你怎么知道我们比不上你娘?”
“你早已不是当年的三千阶,拿什么与我娘比?”韩广霆正反唇相讥之际,目光落在与她并肩而立的朱聿恒身上,一时迟疑了片刻。
阿南又笑了笑,一把揽住朱聿恒的手臂,扬头问:“如果是我们两人的话,又是否可以一搏?”
这对携手破解千难万险的少年男女,在这最后的时刻,眉目间全是凛然无惧的模样。
韩广霆正在迟疑之际,却见身后傅准起身,轻咳道:“既然如此,我也拼尽全力,为你们相护一程吧……”
韩广霆恼恨地瞪了这个反骨外甥一眼,问:“他们义无反顾下地,是因为阵中的玉母矿,一个关系着他的‘山河社稷图’,一个关系着她身上久治不愈的旧伤,那玉母矿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拖着这苟延残喘的身子下去干什么?”
傅准抬手捂唇轻咳,说道:“因为,沙洲阵法的地图,早在二十年前已被我毁去。如今这世上唯一知道如何进入那阵法的,只有我一人了。”
一听此言,皇帝当机立断道:“既然如此,便以你们三人为首,挑选精锐下阵,务必将当年那块玉母矿稳妥取回!”
“可……那地下局势必定务必艰难危险,聿儿好不容易从西南山区脱险回归,难道又要亲自以身涉险?”太子哽咽着看向儿子,满脸悲怆,“聿儿,不如,此事可交托于……”
“父王,请恕孩儿不孝。”朱聿恒自然知道父亲要说什么,他紧紧握着阿南的手,以抚慰劝阻了他,“事已至此,孩儿岂能龟缩于此,等待他人纾解危难?请陛下与父王放心,我与阿南,定当竭尽全力,争取生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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