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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将初成(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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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马?”钟晔愣了愣,半晌才想起当初怀疑韩瑞叛投的事。他思绪飞转,回顾洛都云阁收到的飞鸽传信,凛然一惊,背上顷刻渗出一层冷汗。

“或许于他眼中,国仇、私仇,不分彼此。”萧少卿低声一笑,继而怜悯地叹息,“澜辰……背负得太多了。”话尽于此,他不再多说,转过身,径自走往中军营中。

钟晔却僵在当地,神魂四游,良久,才再度活过来般,长长透出一口气。

如此深沉难测的心思,即便亲如自己,也觉骇然惊悚。可是郡王,你却不知,他所剩时日无多。非如此,不得认祖归宗,不得雪恨报仇——

如今的人世间,他还有什么可以顾虑的?

钟晔于茫然中忽然心痛难当。

便连郡主,也被千山万水阻隔着,遗舍在北方。

壮志将酬,又有何用?那人却早已心念如灰。

萧少卿刚走近帅帐,便听有咳嗽声入耳,低微压抑,断断续续。触摸到帐帘的手不禁一滞,思索顷刻,他才掀帘而入,笑道:“阿彦,三万北府兵已到南康郡,正解了我燃眉之急。”

帐中一人背对他立于战图前,因披着黑绫斗篷,身姿愈发显得瘦削修长。

“你不怪我自作主张就好。”他淡然一笑,声音冷冽而柔清,吐音出唇,竟宛若有寒气飘拂四溢。待他转过身来,容颜如旧,只是肤色雪白如冰玉,透不出一丝血气。

帐中光线昏淡,一抹阳光却在此刻穿透撩开的帐帘,照在他的身上。青衣染朱,层层湮没,仿佛正是冰雪在无声消融,令萧少卿心神发颤,忙放下帘帐,走到郗彦面前。

“那寒毒……”他皱眉,终是藏不住心中的担忧,“难道上次送去北朝的雪魂花丸并无作用?”

“不,很有用。”郗彦微笑道,“只是这些日子舟车劳顿,这才微有不适。”

“如此,”萧少卿盯着他仔细看了一会,轻轻颔首,“既是劳累,坐下说话。”

“好。”

两人对案而坐,萧少卿倒上热茶递过去,问道:“你不辞辛苦来石夔关见我,想必不仅仅是因为担心战事?”

“什么也瞒不过你。”郗彦直言,“有件事,请你帮忙。”

萧少卿道:“你我之间何谈帮忙?但说无妨。”

“如今北有殷桓之祸,南有蜀国为乱,乱世之下,非如此机遇朝廷不用北府兵,也非如此机遇,我不得南归。”郗彦缓慢陈述着,“沈伊已回到邺都,拟为我郗氏一门的冤案平反,以恢复我的真实身份。而岷江今日大胜,战报呈上朝廷,必有嘉赏。我并不贪图赏赐,只是想借此形势,请湘东王为我荐书一封,上报朝廷,重领北府兵,至怒江前线,对抗殷桓。”

萧少卿笑道:“我想你要说的也是这事。父王那边,并无问题。”他话语一顿,轻声道,“你该知道,他心底一直是向着你父亲的。”

郗彦轻笑点头:“是,我明白。”

萧少卿这才有空转顾四周,看似无意地问:“夭绍不曾与你同回?”

像是许久不闻这个名字般,郗彦略有恍惚,执起杯盏,只垂首饮茶,半晌,才抬起双眸,话语中满是倦淡:“她腿脚受伤,或许要在北朝再留些时日。”

“这样。”萧少卿不再言语,默默喝茶。

帐外忽传来一阵吵闹,萧少卿提声道:“什么事?”

帘帐掀开,魏让和偃真同时走进来,对视一眼,面容古怪。见他们俱是不言,萧少卿剑眉一挑,正要再问,却听那吵闹声已至帐前。一少年低哑着嗓子在苦苦哀求:“我不想进去。姐夫,不进去可以吗?……我为什么要见他?……我阿姐又没和他一起回来……”

另一人气得笑:“谢粲!你究竟别扭什么呢?愿赌可要服输。”

“是……”少年嗫嗫嚅嚅着。

阮靳故作了然道:“原来你至今仍怕他?”

“胡说!”少年跳脚道,“我从不怕他。”气焰盛极一瞬,突又蔫下来,“我只是不想见他。”

“为什么?”阮靳终是无撤了。

几声鹤唳于一旁适时嚷开,夹杂着双翅不断扑簌的动静。不久,便听少年恼羞成怒的声音迸出嗓子:“鹤老胡说!胡说!那次掉在河里是我自己游上来的,不是他救我!……我练的剑法是阿姐教的,不是他教的!……阿姐喜欢和他在一起,关我什么事?”气急败坏,无心再战。蹬蹬的脚步声,落荒而逃了。

阮靳放声大笑,入帐时仍是意犹未尽地摇晃脑袋,叹道:“有趣,有趣。”

萧少卿与郗彦皆是有些哭笑不得,萧少卿皱眉道:“有你这样做人姐夫的吗?”

“自然不比二位。”阮靳敛容正色,装模作样,在案前揖手。

萧少卿俊面一热,郗彦脸色却是更苍冷,淡淡掩去笑意,想了须臾,对萧少卿道:“阿憬,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

“我想调七郎入北府帐下。”

萧少卿一时不曾反应过来,怔了好一会儿,才移开目光,手指摇晃杯盏,望着澄清且动荡着的茶汤,思过一刻,方道:“好。”

“七郎若知此事,非得寝食难安。”阮靳面朝郗彦,心悦诚服道,“阿彦,此招甚绝!我万万不如你。”

郗彦勾起唇,容色和润,无声一笑。

萧少卿抬眸,恰望到那双冷澈的眸底一片幽远沉静,并无丝毫的笑意。

他微有恍悟,竭力将心中的不舍放下,低头,慢慢将盏中凉却的茶喝尽。清冷入肺,追思无度,却不可再眷怀。

<h3>(三)</h3>

永贞十三年,四月,甲寅朔,邺都。

正午,骄阳当空。僖山下的宫阙灼日流火,熠熠辉煌。承庆宫正殿的玉阶前,白影如烟,笔直侍立。过往宫人侍女无不对之斜目,细细地偷觑那年轻的公子几眼,然后躲去一旁廊檐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未想半年不见,武康沈伊郎再现宫廷,却似是脱胎换骨、铅华洗尽,宛若换了一人。玉面俊姿一如既往,却再不是往日玩笑不恭的任诞,眉宇清肃,正经得叫人煞生天地即灭的恐慌。

“沈公子为何是这般模样?”有侍女期期艾艾道。

“不知道呀。”内侍的双目如遮浓雾。

自辰时等到正午,沈伊站在殿前,腰骨腿脚无处不累得发酸。他面容不动,心里早咒骂了千百遍。若凭着以往的意气,早已扬长而去,横眼醉对公侯,方是人间至乐。但可惜今不如往,一念郗彦的嘱咐,他只得咬咬牙,顶着炎日,站立如初。午时过后,总算自殿间闪出一道暗红色的人影,欺近身前,对他不住赔笑:“沈公子,太后召见。”

沈伊笑颜翩翩:“多谢敬公公通传。”

入了偏殿,里间帷幕四垂,光线陡然一暗令沈伊眼前发黑,定了定心神,待视觉恢复几分,方提步往前,叩拜于地:“沈伊见过太后。”

耳畔一阵珠帘相击的叮当脆响,重重丝绡的帘帐之后,沈太后慵然的声音低低传出:“哀家身体不适,服药后每日需睡至晌午方醒,你可不要怪罪哀家怠慢了你。”

“姑祖母说笑,孙儿岂敢。”

沈太后轻轻一哼:“你不敢?真以为摇身一变便是谦谦君子、国之栋梁了?瞒得了满朝文武,瞒不过哀家的眼睛。”

沈伊笑道:“是。”

“听说今日朝上,陛下已封了你官职?”

“是,”沈伊道,“陛下恐我年轻无经验,恩赐中书侍郎一职,好跟在谢太傅和父亲身旁学习。”

“恩赐?”沈太后终于笑起来,“沈伊郎也懂得什么叫做恩赐了?难得,好生难得。”衣料绸缎丝缕滑动的声响在悄静的殿间流动,沈太后被人扶着坐起,对身旁素装婉丽的妇人道:“舜华,沈家祖宗福泽荫庇,他似是开窍了。”

舜华笑道:“初听到他说要为官,我也吓了一跳。”

“好事。”沈太后拨开眼前的纱帐,看着伏拜在地的沈伊,双目如寒水,静静落在他身上,良久,才微微一笑,“一旦入朝,不管原因为何,此生却是逃不开了。你再不成器,武康沈氏也算后继有人。”

沈伊伏地不答,故作惶恐状。沈太后淡声道:“别装样子了,此处没有外人,起来吧。”

沈伊谢恩,这才缓缓起身,站于一侧,问道:“太后方才说身体不适,是为何故?”

“年纪大了,略有小恙。”沈太后道,“只要你们少让我生气,一时半会却也死不了。”

沈伊讪讪道:“太后言重了。”

沈太后冷笑道:“未曾言重分毫。”盯着沈伊,眸光如刃,“听说你带回了北朝关于独孤一案的卷宗,当朝呈递,让陛下为郗氏一案平反?”

“是,”沈伊道,“不仅是臣,还有湘东王殿下,日前连同岷江大胜的奏报也送来一封荐书,举荐郗氏未亡少主郗彦重掌北府兵。朝中百官听闻郗家少主未死,且已在岷江前线立下战退蜀兵的功勋,莫不为之鼓舞,皆以为殷桓之祸,从此指日可除。而且,朝中支持重查九年前旧案的,也大有人在。只不过——”

“什么?”

“陛下以为当前西边战火纷飞,家国正处动乱不安之时,而旧案牵连甚广,却不是彻查的时候。且根据北朝的卷宗,和郗彦私下调查的证据,只能认定当年殷桓诬陷郗峤之叛国一罪确有其事。至于其余的诸事诸人,仍于扑朔迷离中,陛下决定,暂不追究。”

“暂不追究?”沈太后咀嚼着这句话,沉默起来。舜华从旁递上熬好的药汤,沈太后接过,以袖遮面,慢慢啜饮。

“你和郗彦总角交好,此番为他出头,哀家并不意外。”她放下药碗,再开口时,褪去言词锋芒,眸色清远,隔着帷帐打量殿外刺目的日光,言道,“郗彦对此案是什么态度,你可知晓?”

沈伊并不急于答话,斟酌着用词,慢慢道:“他也以为当前家仇不如国仇。而北府兵因九年前的逆案与朝廷素有隔阂,此番他去江州,一者为暂缓北府将士心中的怨恨,二者,也是为国报效,以证郗氏忠心。”

沈太后忍不住轻笑:“如此看来,倒是个有心的孩子。陛下对湘东王的荐书,其意如何?”

“听父亲说,陛下稍后将来与太后商议了再定。”

“没有可议的了。”沈太后的双眼被日光照得昏花,恰借此将悻然的目色藏于眸底,感慨而笑,“那孩子处心积虑堆起的时机,不就是今日?满朝人心所向,何况战局也是如此……哀家绝无悖议。”

此话落下,一殿无人再语,暗流之下,沈太后分明听到一缕长长的叹息破胸而出。或许是沈伊,或许是舜华,也或许是自己。心思于忧虑忡忡下黯然一转,沈太后想起一事,言道:“前朝的事哀家早不管了,如今哀家心中只还放不下一人,此人才真是叫我操碎了心思。”

沈伊心知肚明,却只入定般静立,并不吭声。沈太后叹了口气,问道:“夭绍何时回东朝?”

“这个……”沈伊为难,“我也不知道。小夭双腿骨折,还在北朝养伤,许是要两三个月,才能动身南下。”

“何人照顾身侧?”

“沐奇,”沈伊不敢隐瞒,“另有云阁和北朝独孤王府的人照看着。”

“独孤王府?”沈太后冷声道,“当日曾以她为饵换取柔然退兵的人,怎可还轻信,怎可再依赖?”

沈伊惊讶,此刻才知,北上一路的行踪,原来从不曾逃开她的耳目。

“夭绍此番北上也算是历经波折了,却还是这般任性妄为,不知人世险恶。”沈太后侧身靠着软榻,手指轻敲榻边博山炉,漫不经心道,“听说你们北去了柔然,那丫头还去过柔然极北之地,燕然山?”

“是。”

“去找雪魂之毒的解药,是不是?”

沈伊略一犹豫,答道:“是。”

沈太后道:“找到了吗?”

沈伊摇头:“未曾。”

沈太后敲打博山炉的指尖忽地止住动作,顿在半空,不知为何,轻轻而颤,嘴角一丝浅微的笑纹在竭力抑制下仍是止不住扬起,阖紧双目,缓缓透出一口气。

自此沈太后筋疲力尽般,不肯再吐出只言片语。舜华母子榻侧静候半晌,不见动静,对视一眼,沈伊先蹑步退出。舜华扯过软被覆在沈太后身上,才要离开,却听沈太后于身后道:“唤御医来。”

舜华一愣,旋即应道:“是。”

御医到时,满殿闲人屏退,连舜华也不例外。

沈太后伸出手腕,任御医一脸忐忑地诊断,幽然道:“自去年入冬偶得风寒以来,哀家就一直卧病不起。日复一日,沉疴不治,近日连精神也常常恍惚起来。哀家心知时日无多,如今只要你一句实话,断不可有任何欺瞒。”

御医忙缩起手指,揖手:“太后请问。”

沈太后一字一句静静道:“哀家的阳寿,还有几年?”

“什么?”御医大惊失色。

“你怕什么?”沈太后放柔声音,“一年……”她轻轻叹息,“哀家并不贪心,唯求一年。有吗?”

“这……”御医双肩的颤抖渐有平缓,战战兢兢抬起头,见沈太后神色间并无其他深意,神思遂安,即刻表达忠心,“臣自当竭力而为,不负太后所托。”

“甚好。”沈太后舒出口气,适才饮下的药力涌上,闭目睡去,再无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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