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2)
“以前照顾她和邦妮的女佣。”巴蒂斯塔博士说。
“哦,对哦。她死啦?”
“我们可以请爱德华!”邦妮冒出一句。
“你为什么会想邀请你的西班牙语辅导老师来参加结婚宴席?”凯特不怀好意地问她。
邦妮坐在椅上的身子猛地跌落了一截。
“路易斯,”塞尔玛姨妈说,“你那个姐姐还活着吗?”
“是的,但她住在马萨诸塞州。”巴蒂斯塔博士说。
“或者……我知道你在小朋友学校肯定有个私交最好的同事,”塞尔玛姨妈对凯特说道,“有没有某个特别要好的朋友?”
凯特想象亚当巴恩斯那蒙着黑灰色阴翳的目光越过塞尔玛姨妈的薇吉伍德[4]瓷器望向她的样子。“没有。”她说。
一阵沉默。所有人都责备地看着她——甚至包括塞隆舅舅,甚至包括皮奥特尔。
“一桌十三人又怎么了?”她问他们,“你们真的都那么迷信吗?我一个都不想请!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在讨论这个!我以为只是一场小小的简单朴素的婚礼,只有父亲、邦妮、皮奥特尔和我参加。现在一切都失了控!我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来,来,亲爱的。”塞尔玛姨妈说道。她隔着餐桌伸过一只手拍了拍凯特的餐具垫,这是她能够着凯特的唯一方式了。“那就一桌十三人吧。”她说,“我只是想要依循传统,仅此而已。我们一点儿也不迷信。别为这事苦恼。一切都不用你操心。告诉她,皮奥德尔。”
皮奥特尔就坐在凯特边上,他靠拢过来甩出一只胳膊绕在她肩上。“别担心,我的凯特娅。”他说道,吐出红胡椒的呛人气味。
“真甜蜜。”塞尔玛姨妈柔声夸赞。
凯特把肩膀从他胳膊下挪开,伸手拿起水杯。“我就是不喜欢小题大做。”她对着所有人说,然后喝了一口水。
“这是当然的,”塞尔玛姨妈安慰她说,“不会搞任何小题大做的,你看着吧。路易斯,酒呢?给她倒杯酒。”
“恐怕已经喝完了。”
“你只是有点紧张,仅此而已。这是新娘常有的不安。来,凯特,我就再问你一个小小、小小的问题,然后我就闭嘴:你们没有打算婚礼当天就离开,对吧?”
“离开?”凯特说。
“度蜜月啊。”
“没有。”
她懒得解释说他们根本就不度蜜月。
“太好了,”塞尔玛姨妈说道,“我总觉得,才举行完婚礼就急匆匆地开始一场漫长的耗费体力的旅行,真是大错特错的决定。所以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在那天晚上举行我们的小小宴会。这样就好多了。我们会早点开始,因为这天肯定够你受的了。五点或是五点半左右,开始端上喝的。就这样。我要说的都说完了。现在我们换个话题吧。这鸡肉可真有趣!是你们两个男人做的吗?让我刮目相看。邦妮,你不来点吗?”
“我是素食主义者?”邦妮说。
“哦,是吗?理查德有个阶段也这样。”
“这不是一个……”
“谢谢,塞尔玛姨妈。”凯特说。
这一次,她说的是真心话。姨妈表现得如此镇定自若,让她莫名地感到慰藉。
这不是新娘常有的不安,而是“为什么每个人都同意这事?你怎么能允许这事?难道没人来阻止我吗”?
上个星期二——轮到凯特负责“额外托管”——在把最后一个孩子送上最后一个过来的家长的车上后,她回到四岁班,只见所有的教师和助理一下子从小朋友坐的迷你椅上跳了起来,齐声喊道:“惊喜!惊喜!”原来就在她离开的短短时间里,他们都从各自躲藏的地方出来,在昌西夫人的桌子上铺了纸餐布,往上面摆好点心、纸杯和一叠纸盘子,那张堆乐高积木的桌子上则倒放了一把蕾丝阳伞,里面堆满了用薄纸包起来的各种礼物。亚当弹着他的吉他,达令夫人在潘趣酒碗后面主持着局面。“你事先知道吗?你猜到了吗?”他们不停地问凯特。凯特说:“从来想都没想过。”这倒是大实话,“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断这样说着。
他们把礼物塞给她,附带没完没了的解释:我本来订的是蓝色的马克杯,结果送来的却是绿色的;这个沙拉碗可以放进洗碗机里直接洗;如果她已经有了套切肉刀具的话,也可以把这套拿去换掉。他们让她坐在宝座上——昌西夫人的写字桌——给她端上粉白相间的纸杯蛋糕和自家烤的布朗尼蛋糕。亚当唱起了《忧愁河上的桥》,然后费尔韦瑟夫人问她能不能给大家看一下皮奥特尔的照片(凯特给他们看了她手机里存的那张在餐厅拍的照片。有几个人说他长得很好看)。乔治安娜想知道凯特打不打算把他带到四岁班来,在“展示与讲述”时间和大家见个面,但凯特回答:“哦,他一刻也没法从研究中抽身。”说这话时她想象着,皮奥特尔要是有机会露露面,该会如何地欣喜若狂,然后他又会如何把整件事搞得热闹张扬。鲍尔夫人还给了她一条忠告,让她打一开始就要让他明白得自己捡起袜子。
现在他们似乎对她另眼相看了。她有了地位,她变得重要了。突然之间,他们都对她要说的话感兴趣起来。
在这之前,她从未完全明白自己一直是无足轻重的,这种变化让她感到生气,却又匪夷所思地觉得不无欣慰。同时她又觉得这一切都是假象。真是搞不懂。
结婚会不会对她的晋升有所帮助呢?她忍不住想。自从宣布订婚消息后,她发现自己还一次都没被叫到办公室去过。
亚当送她的礼物是一个捕梦网。“网面是用柳枝做的。”他说。他用仿麂皮的绳子把它们编在一起,再饰以珠子——就像他在乔治安娜快当妈妈时送给她的那个一样,和羽毛——就像她送给索菲娅的那个一样。“看,中间这块空的地方,”他从凯特手里拿过网向她演示,“是用来让美梦穿透进来的,这条环绕边缘的带子是用来挡住噩梦的。”
“这真可爱,亚当。”凯特说。
他把网放回她手里。他看上去有点悲伤,抑或这只是她的自欺欺人?他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道:“我希望你知道,凯特,我祝福你的生活永远美好。”
“谢谢你,亚当,”她说,“这对我而言意义非凡。”
天气预报说那天会下雨,所以凯特是开车来上班的。回家的路上,堆在后排座位上的马克杯、锅碗和烛台格格地响着,它们和她父亲的实验室器材放在一起。她突然一把将手掌打在方向盘上。“这真可爱,亚当,”她用造作的尖音重复自己的话,“这对我而言意义非凡。”
然后她捏紧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前额。
塞尔玛姨妈问凯特是否打算改名为凯特施切尔巴科夫(她发这个姓的音和她妹夫一模一样)。“当然不会。”凯特说道。即使这场婚姻不是暂时性的,她也反对新娘要在结婚后更名的观念。让她松口气的是,皮奥特尔同声附议:“不,不,不。”不过接着他又补道,“应该是施谢尔巴科夫娅。女名结尾,因为她是女孩子。”
“女人。”凯特说。
“因为她是女人。”
“我就姓巴蒂斯塔。”凯特对她姨妈说道。
塞隆舅舅或许是恰逢其时地插了进来:“我刚才在起居室里跟皮奥德尔说到,我习惯在为新人们主持婚礼前建议他们做点咨询。”
“哦,这个主意好啊!”塞尔玛姨妈惊呼,好像她是头一回听说有这种做法。
“我们不需要咨询。”凯特说。
“诸如你是否打算更改姓氏之类的问题,尽管……”塞隆舅舅絮叨起来。
“别担心,”皮奥特尔连忙说道,“不是重要的事。只是一个桃子罐头的品牌。”
“什么?”
“我们两人之间会商量决定的,”凯特对大家说道,“谁还想要鸡肉?”
鸡肉没问题,她觉得,但红胡椒酱味道怪怪的。她盼着等人都走后拿出自己贮藏的牛肉干吃个够。
“我不知道凯特有没有提起过,”塞尔玛姨妈对着皮奥特尔说,“但我是个室内装潢师。”
“啊!”
凯特感觉皮奥特尔对于什么是室内装潢师压根一点概念也没有。
“你们俩以后是住独户房子,还是公寓?”塞尔玛姨妈问他。
“公寓,我想你应该会这么叫。”皮奥特尔说,“不过是在一栋房子里面,寡妇的房子,墨菲太太的。我住在顶层。”
“但结了婚后,他是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的。”巴蒂斯塔博士说。
塞尔玛姨妈皱起了眉头。皮奥特尔也是。邦妮说:“和我们一起住?”
“不,”皮奥特尔说,“墨菲太太家整个顶层都是我一个人住的,不用付房租,因为我负责把墨菲太太从轮椅上抱进车里,还帮她换电灯泡。步行就能走到巴蒂斯塔博士的实验室,而且从每个窗口望出去,我都能看见树木。今年春天还有了个鸟巢!起居室,厨房,两间卧室,卫生间。没有餐厅,但厨房里有餐桌。”
“听起来很迷人。”塞尔玛姨妈说。
“但是,结了婚以后,他会住在这里。”巴蒂斯塔博士说。
“我可以使用整个后院,因为墨菲太太没法推着轮椅到那里去,很大,非常大,大极了,阳光普照的后院。我种了黄瓜和小萝卜。凯特也可以种点东西,”他转向凯特,“你想种点蔬菜?或者只种花卉也行。”
“哦,”她说,“嗯,是的,我想种点蔬菜。至少,我觉得我想这样。我从来没拥有过一个菜园。”
“但我以为我们已经讨论过了。”巴蒂斯塔博士说。
“我们是讨论过了,但我没答应。”皮奥特尔说。
塞尔玛姨妈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路易斯,”她说,“接受事实吧。你的小姑娘长大啦。”
“我意识到了,但本来的意思是她和皮奥德尔住在这里。”
邦妮说:“没人告诉过我!我以为他们会住到皮奥德尔家!我以为现在凯特的房间就归我了。有窗下座椅的那间?”
“让他们住在这里要好得多,”她父亲对她说道,“我们几个人可以就在这座大宅子里面晃晃悠悠地住着。”
“那么‘天涯海角随君行[5]’的古训怎么办?”邦妮问。
塞隆舅舅清了清嗓子。“事实上,”他说,“这句话是对婆婆说的。人们好像从来没意识到这点。”
“对婆婆说的?”
“整整一层顶楼,”皮奥特尔对巴蒂斯塔博士说着,“第二间卧室现在是书房,但我会把它改造成凯特的卧室。”
塞尔玛姨妈警觉地直起身子。她丈夫咧嘴一笑说道:“嗯,这个嘛,我严重怀疑凯特是否还需要有自己的卧室。”
塞尔玛姨妈竖起耳朵等着听皮奥特尔的回答,就像一只导盲犬眯缝起眼睛瞄准一只鹌鹑似的,然而皮奥特尔却光顾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巴蒂斯塔博士,企图在气势上压倒后者。
有可能就像她在大学里住的男女混住宿舍,凯特想道。她很喜欢男女混住宿舍。她在那里感到很自由,适意随性,无拘无束,她从未和那里的男生交往,却都彼此相处愉快。
她不知道皮奥特尔喜不喜欢下象棋。没准他俩还能在晚上一起下盘象棋。
“我说全怪那首流行歌曲,”塞隆舅舅说着,“天涯海角……”他开始唱起来,细腻高亢,略带颤音。
“邦妮还太小,不能一人在家,没人看着,”巴蒂斯塔博士对皮奥特尔说道,“你应该最清楚我工作起来没完没了的。”
这倒是真话。还没等你反应过来,她就会把成打的小男生带回家里来。凯特眼看着那个很大、非常大、大极了的阳光普照的后院从指缝间溜走,不禁感到怅然若失。
但皮奥特尔说:“你们可以雇个人。”
这也是真话。凯特一个激灵振奋起来。
塞尔玛姨妈说:“反驳不了了吧,路易斯。哈!看来你遇上对手了。”
“但是……等等!”巴蒂斯塔博士说道,“这完全不是我本来所计划的!你们这说的根本是另外一套方案。”
塞尔玛姨妈转向凯特说道:“我很乐意到你们的公寓来,给你俩免费做一次装潢咨询。如果是某位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老教授的房子,我打赌它肯定大有潜力。”
“哦,是啊,很有潜力。”凯特说。若是承认自己连看都没看过那地方一眼,未免叫人生疑。
甜点只有从超市里买来的冰激凌,因为无论是皮奥特尔还是巴蒂斯塔博士对此都毫无头绪。所有人都满怀期望地看着凯特,她只好说:“好吧,我来看看能找到什么。”于是晚餐将尽之时,她起身来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盒奶油胡桃冰激凌。就在她把一叠小碗放在台子上摆成一排时,厨房和餐厅之间的门突然打开,皮奥特尔走了进来。他来到她身边,用胳膊捅了捅她的肋骨。“别这样。”她对他说。
“进展顺利,不是吗?”他在她耳边低语,“我觉得他们挺喜欢我的!”
“就算是吧。”她说,然后开始把冰激凌舀进碗里。
接着他热情洋溢地甩过一条手臂环住她的腰,将她拉近自己,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有那么一瞬,她没有抵抗。他的臂膀坚实有力,将她环绕,他身上那股新割的干草的味道也很好闻。然而接着,她就“咳”地叫起来,立马跳开了。她转过身气势汹汹地对着他。“皮奥特尔,”她一脸严肃地说道,“你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的。”
“是的,是的。”他说着退到后面,举起两只摊开的手掌。“没有谁对谁着迷,”他说,“我能帮你把这些碗拿进去吗?”
“请帮我吧。”她对他说,于是他拿起最前面两个她已经装好冰激凌的碗,退回敞开的厨房门向餐厅走去。
但他说的是真话,他们看上去的确挺喜欢他。吃冰激凌时她注意到这点——巴克莱姨夫在问他有关他们国家有没有对冲基金的问题,塞隆舅舅则对他们国家有没有冰激凌更感兴趣,塞尔玛姨妈靠过来与他亲密交谈,让他也叫她“塞尔玛姨妈”。他立刻将其简化为“塞尔(thel)姨妈”,或者更准确地说,是“sel姨妈”。巴蒂斯塔博士在关于凯特住处问题的讨论之后一直闷闷不乐,一声不吭,但三位客人都显得兴致勃勃。
是啊,也难怪。他们高兴于不久便可摆脱她了。
一直以来,她都是个不服管教的异类——一个总惹麻烦的孩子,一个阴郁内向的少女,一个失败的大学生。他们能拿她怎么办?但现在有答案了:把她嫁出去。他们再也不用考虑她了,一点都不用了。
所以当塞隆舅舅提醒她和皮奥特尔得去领个结婚证时,她没好气地说道:“是啊,父亲和皮奥特尔已经领好了。父亲把表格也拿来了,让我填了给移民局看。”说完她挑衅似的环顾餐桌。
这话本应让她的姨妈、姨夫和舅舅坐直身子,嗅到异常的,然而塞隆舅舅只是点了点头,接着他们就继续聊了起来。对此最容易的解释,便是告诉自己他们没听懂她的话。
“等一等!”她想要告诉他们,“你们不觉得我值得拥有更好的?我本可以不用忍受这一切的!我应该谈一场真正的恋爱,有个真正爱我、视我如珍宝的人,一个送我许许多多鲜花、手写情诗、做捕梦网的人。”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兀自搅动着碗里的冰激凌。
注解:
[1] 英语中“counsel”和“counseling”都可作名词,“counsel”有“建议、忠告”的意思,“counseling”是“咨询”的意思。
[2] 原文为英语习语“jump the gun”,意思是在赛跑时,号令枪还未打响就跑了出去。
[3] 指的是上一句原文中的“shindig”一词,是个现已不太常用的口语词。
[4] wedgwood,英国传统瓷器品牌。
[5] 原文为“wither thou goest, i will go”,语出《旧约路得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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