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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1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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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那个夜晚,在我的记忆中已变得支离破碎。我只记得我跪在床边,把脸埋在被子里。萨克斯比太太想让我去厨房,但我不愿起身,也不愿下楼。我记得理查德来到我身边,用脚踢了踢我的裙子。见我不动,他站在那里大笑了几声,走了。我记得有人给我端了汤来,我不喝。灯被拿走,房内一片漆黑。最终我还是起来了,去了一次厕所,他们让那个红发圆脸的姑娘——丹蒂——带我去的。她站在门口守着,以防我逃走,潜入黑夜。我记得我又哭了,他们给我喝了更多的药和白兰地。我的衣服被脱掉,换上的却不是我自己的睡衣。我睡了,大约睡了一个小时,被塔夫绸的窸窣声吵醒。在惊恐中我看见萨克斯比太太解开了头发,正在脱裙子,露出了身上的皮肉和穿脏的内衣。她熄掉了蜡烛,爬上了床。我记得,她在我身边躺下,以为我已睡着,想把手放在我身上,后来又收了回去——仿佛守财奴护着自己的金条。她拈起我的一缕头发,放到自己唇边。

我感觉到她近在咫尺的存在,她宽大的身体散发出微酸的气息。她很快就睡熟,她打鼾。我则时睡时醒,断断续续的睡眠使时间变慢,一个夜里仿佛有好多个夜,度夜如年,我就在这一层层的夜幕里踉踉跄跄。我醒来,忽而觉得自己还在布莱尔的起居室里,忽而觉得自己在克林姆太太的房子里,又觉得自己在疯人院的床上,身边有一个魁梧的看护,安然酣睡。我无数次醒来,叹息,渴望能再次睡去——因为最后,尖锐可怕的现实总是会出现,我会记起自己如今身在何处,自己究竟是谁。

最后,我醒来,就没再睡过去了。黑暗微微退却,街灯的光照在窗户的网帘上,窗帘已被拉开,光线是肮脏的粉红色。不久,粉色让位于刺眼的黄色,黄色的光影慢慢爬行。随着光影,传来了各种声音——开始是轻柔的,不一会儿就渐高渐强——公鸡的啼鸣,口哨声,铃声,狗叫声,婴儿的哭声,人们的大叫声,咳嗽声,吐痰声,重重的脚步声,片刻不息的马蹄铁着地的空洞回响,车轮碾过地面的声响。所有这些声音,就从伦敦的喉咙里传出,不断上升,聚集。此时大约六七点钟吧。萨克斯比太太睡在我身边,我早已醒来,满心沮丧,胃里也有些翻腾。我起身,虽然现在是五月,这里也比布莱尔温暖,我仍冷得打了个战。我依然戴着手套,但我的裙子、斗篷和行李,都被萨克斯比太太锁进了抽屉。“这是为你好,亲爱的,万一你脑子乱不认路,把这里当布莱尔,穿戴起来去散步,一走就走丢了呢?”我记得她说这话时,我正失魂落魄地在她面前呆站着。她把钥匙放哪儿了?还有这房门的钥匙?我猛烈地颤抖了一下,觉得恶心难受。但我的神志却异常清晰。我必须离开此地。必须离开此地!我必须离开伦敦——不管到哪里——哪怕回布莱尔。我必须拿到钱。我必须,我想——这个念头无比清晰——我必须找到苏!萨克斯比太太气息粗重,均匀。她会把钥匙放在哪里?塔夫绸裙子挂在马毛屏风上,我静悄悄走过去,拍拍裙上的口袋,没有。我站在那里,仔细看着架子,五斗橱,壁炉台——没有钥匙。不过我想,很多地方都可以藏钥匙。

这时她动了一下——没有醒来,只是摆动了一下头。我想到了,我记起来了……她把钥匙放在枕头下面。我记起她动作熟练的手,隐约听到的钥匙叮当声。我走上前一步。她张着嘴唇,白发散落到脸上。我再向前一步,地板发出一声吱呀。我站在她身边——我等待,犹豫,然后,我把手放到枕头边,慢慢地,慢慢地,往里伸。

她睁开了眼睛,一把捉住我手腕,笑了。她咳嗽几声。

“亲爱的,你敢试这个,我喜欢。”她擦擦嘴,“手艺能过我这关的小姑娘,还没生出来!只要我不给,谁也休想拿。”她握住我的手,开始很用力,后来慢慢变成了抚摩。我打了个战,“天呀,你冷不冷!”她接着说,“来,宝贝儿,盖上这个。”她把织线毯子拉起来,披在我身上,“这样好点吧?亲爱的?”

我披头散发,头发遮住了眼,我从发缝间望着她。

“我真希望我死了。”我说。

“哎哟,”她说着爬起身来,“这说的是什么话?”

“那就希望你死好了。”

她面带笑容摇着头。“说什么疯话,孩子!”她说。从厨房里传来一阵难闻的气味,“闻到了?那是易布斯先生给我们做早饭呢。放一盘龙虾在你面前,看看谁还想死!”

她搓着双手。她的手发红,但松弛的手臂却是象牙一样的颜色。她是穿背心和衬裙睡觉的,现在,她扣上了胸衣,正在穿上那件塔夫绸裙。她用梳子蘸了蘸水,开始梳头。“呀啦,嘿嘿。”她一边梳,一边断断续续哼唱。我任由头发蓬乱,我透过头发望着她。她脚上的皮肤开裂了,大脚趾肿着。她的腿上几乎没有汗毛。她呻吟着,弯腰拉起袜子。她的大腿粗壮,永远有一条吊袜带留下的勒痕。

“好啦。”她穿戴好后说。有个婴儿哭了起来,“这会把他们都吵起来的。来,下去吧,乖孩子——来吧?——我给他们喂奶。”

“下去?”我说。只有逃走,我才会下去。我看了看自己,“这样就下去?你不把我的衣服鞋子还给我?”

或许我说得太激动,又或许,我脸上有一丝狡诈或绝望的表情?她犹豫了,然后说,“那件脏兮兮的衣服?那双靴子?哎,那是打粗穿的。看看这件真丝袍子。”她从门背后的挂钩上取下那件丝袍,“这才是夫人小姐们早上穿的。这儿还有一双丝软鞋,你穿上一定好看。穿上吧,乖孩子,然后下来吃早饭。不用害羞啥的,约翰弗鲁姆不睡到中午十二点不起床,这儿只有我和绅士——绅士嘛,他已经见过你衣裳不整的样子啦,是吧!还有易布斯先生,他呢,亲爱的,现在你就把他当——当个叔叔来看就好了,行不?”

我转过身去。这房间令我厌恶,但我是不会这么衣冠不整地跟她去下面厨房的。她又连哄带骗了一阵,然后放弃,自己下去了。她用钥匙把门打开了。

我立刻走到放我衣服的箱子边,想拉起箱盖,箱盖关得很严实,而且结实。

于是我走去窗边,想把窗户推起来。我只推得动一到两英寸,卡着窗户框的钉子已经生锈,我想,如果我多用一点力,钉子就会松脱。可是,窗户狭长,窗框跌下来力道会很重,我仍衣冠不整。更糟糕的是,街上有人。我之前虽然想过到窗边求救——打碎玻璃,挥手,高叫——但我仔细看去,我看见人们的脸,他们灰尘满身的衣裳,他们背着的包袱,他们身边和脚下跑动的孩子和狗,这是生活,十二个小时前,理查德对我说,这生活艰辛,恶劣。这本来是你的生活,多亏萨克斯比大娘的好心,把你救了出来……

在那幢百叶窗上有心形洞的房子的门前,坐着一个女人,裹着肮脏的绷带。她在喂孩子。她仰起头,发现我在看她,举起拳头向我挥舞。

我吓得从窗边退开,用手蒙住自己脸。

但是,当萨克斯比太太再来时,我已平静下来。

“你听我说,”我向她走去,“你知道理查德是把我从我舅舅家拐带出来的?你知道我舅舅有钱,并且会四处追查我?”

“你舅舅?”她说。她给我端来一个托盘。她停在门边,直到我退后。

“就是李先生,”我边退边说,“你知道我指的是谁。至少,他还认为我是他外甥女。你不觉得他会派人来查我吗?你觉得,他要是发现你这样把我关着,会感谢你吗?”

“我觉得他会的——如果他真对这事上心。难道我们没把你招待得很好吗,亲爱的?”

“你心知肚明,没有。是你们强迫我留下的。看在上帝的分上,把我的衣服还给我行吗?”

“一切都还好吧,萨克斯比太太?”——是易布斯先生。我说话提高了声,把他从厨房里引到了楼梯边。理查德也在床上翻身,我听到他的脚步走过房间地板,拉开了门,在听。

“行啊!”萨克斯比太太轻松地说,“来吧,”她对我说,“这是你的早饭,你看,都开始凉了。”

她把托盘放在床上。门开着,我知道易布斯先生还站在下面的楼梯口,理查德在楼上侧耳倾听。“来吧。”她又说了一遍。托盘里放着一个盘子,一把叉子,一条布餐巾。盘子里是两三块棕黄色的鱼,浇了调味汁,那调味汁就是水和黄油。鱼还带着鳍和鱼头。餐巾上套着闪亮的银质餐巾环,有一点像我在布莱尔的专用餐巾环,只是上面没有首字母。

“请你放我走吧。”我说。

萨克斯比太太摇摇头。“乖孩子,”她说,“走去哪儿?”

她等了一等,见我不答,就转身走了。理查德关了门,重新回到床上。我听到他哼着小曲。

我想拿起盘子砸向天花板,砸窗户,砸墙壁。然后我想,你必须身体强健。你必须身体强健才能逃跑。于是我坐下吃饭——缓慢而痛苦地吃着,仔细地挑出鱼里的刺。手套被浸湿,弄脏,我再也没有手套可以换上。

一个小时后,萨克斯比太太回来了,她来端走空了的盘子。又一小时后,她给我端来了咖啡。她走后,我再次站在窗前,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我来回踱步,坐下,又踱步。我的心情从暴怒,变成无可奈何的悲哀,最后变成麻木呆滞。然后理查德来了,“我说,莫德——”他只说了这一句。我看到他,心头立刻无名火起,我向他冲去,本想打他一耳光。他躲了过去,把我推到地上。我睡在地板上,踢脚打滚。

于是他们又给我喂安眠药和白兰地,我在黑甜乡中度过了接下来的不知是一天,还是两天。

我再次醒来,又是在一个极早的时辰。房间里多了一把小小的,漆成金色的藤圈椅,里面有一个大红色靠垫。我把它搬到窗边,披着睡袍坐在里面,直到萨克斯比太太打着哈欠,睁开了眼。

“乖孩子,你还好吧?”她说。这句话她每天都说,每一天都说。这句问候的白痴和变态——一切都不好到极点,让我生不如死——简直令我咬牙切齿,我的手紧紧抓住藤椅,满心憎恶地望着她,“乖孩子,喜欢这把椅子吧,亲爱的?我就觉得你会喜欢的。”她又打了一个哈欠,四周张望了一下,“尿壶呢?”她说。出于礼貌的习惯,我总是在马毛屏风后面如厕,“帮我拿过来好不,宝贝儿?我快憋不住了。”

我不动。她见状很快就自己起身去拿了。那是一个白瓷罐,里面是深色。我第一次在那个昏暗的清晨望见时,以为是毛发,令我恶心不止。不过后来看清楚了才知道,那是装饰图案——是一只带着睫毛的大眼睛,周围是一圈用黑色字体写的警句:

您保护我的清洁,

我保守您的秘密。

来自威尔士的礼物

这眼睛总是令我有几分不安。但是萨克斯比太太拿过夜壶,满不在乎地撩起裙子,蹲了下去。她见我在一旁打了个战,便做了个鬼脸。

“不大好看是吧,亲爱的?别担心,将来我们有了大豪宅,专门给你弄一间厕所。”

她站起来,把衬裙扯到两腿之间擦擦。然后她擦了擦手。

“好了,”她打量着我,眼睛闪着光,“你说这样好不好?我们今天把你打扮起来?你的衣服在行李箱里,可那都是些难看的旧衣服,你说是不是?怪里怪气的,早就过时了的玩意儿。我们给你试试漂亮的新衣裳怎样?我专门给你预备的,专门拿锡箔纸包着的,可高级了,我说了你都不信。要不我们叫丹蒂上来,让她给你量身改改?丹蒂看着笨,可针线活儿是巧手,她这人就这样。她不是长大的,是混大的。可她心眼儿不错。”

她的话终于让我感兴趣了。衣裳,我想,我穿好了衣裳,就可以逃走了啊。

她注意到我态度的变化,也高兴了起来。她给我端来了早餐,又是鱼。我再一次吃了下去。她给我端来咖啡,甜得像糖水,喝下去让我心跳加快。然后她端来一罐热水,沾湿了毛巾,想为我擦洗。我不让。我从她手里夺过毛巾,擦脸,擦腋下,还有两腿之间。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自己擦洗身体。

然后她就出去了。当然,她锁上了门。她回来时带来了丹蒂,她们拿着纸盒子。她们把纸盒放在床上,打开系带,拿出了衣裙。丹蒂看见那些裙子,发出尖叫。所有裙子都是真丝的,一条是紫罗兰色,上面有黄色缎带,另一条是绿色,有银色的条纹,还有一条是深红色。丹蒂拎起裙边抚摩着。

“这是府绸?”她带着惊奇说。

“是茧绸,还有带褶薄绸围巾36。”萨克斯比太太说,这话从她口里说出来颇不自然,她说得像吐出樱桃核。她拿起那条深红的裙子,下巴和脸颊被丝绸的反光映红,仿佛涂上了胭脂。

她看着我的眼睛。“你觉得这些衣裳咋样,亲爱的?”

我从未见过如此多的色彩,如此面料,以及如此款式的衣裙。我想象自己穿上它们,走在伦敦街头。我的心向下一沉。我说:“丑陋,它们真丑陋。”

她眨了眨眼,很快又恢复了自信。她说,“你现在是这么说。你呀,被关在你舅舅那个鸟不拉屎的乡下太久了,完全跟不上潮流一点也不奇怪。你在我们镇上的社交场亮相时,亲爱的,你一定要穿一套最抢眼的衣裳,到时候你再想想以前穿的那些玩意儿,就会笑自己当初多没眼光啦!”她搓着双手,“来,现在你想试试哪件?绿底银花那个?”

“你没有灰色的吗?”我说,“或者棕色,或者黑色?”

丹蒂用嫌弃的目光看着我。

“灰色,棕色,黑色?”萨克斯比太太说,“这儿有银色和紫色,你还想要那些?”

“那就紫色吧。”我最后说。我觉得那银色条纹会把我的眼睛闪瞎,红色会让我头晕,虽然我已经头昏脑涨。萨克斯比太太走到橱柜边,拉开抽屉,取出丝袜和束胸,还有彩色的衬裙。这衬裙让我震惊:我一直以为内衣一定是白色的——就像幼年的我,以为黑色封面的书一定是《圣经》。

但现在,我如果不穿彩色内衣,就只能赤身裸体。她们把我穿戴起来,就像两个姑娘给洋娃娃穿衣服。

“嗯,哪儿需要收收呢?”萨克斯比太太打量着我的裙子说,“站好别动,亲爱的,让丹蒂给你量尺寸。老天爷,瞧你这细腰——别动!我告诉你,丹蒂手里拿着针的时候,谁都别乱动。太大了是不是?哎,对尺寸我们就没法儿挑剔了,哈哈哈,从那种路子来的货。”

他们拿走了我的手套,但是给了我新的。我的双脚被套上了白色丝软鞋。“我不能穿正常鞋子吗?”我说。萨克斯比太太回答说,“鞋子?乖孩子,鞋子是出门走远路才要穿的,你要出门去哪儿?”

这句话她说得心不在焉。她打开了那个大木箱子,取出了我的行李袋。丹蒂在帮我缝裙子,我站在那里看着她把皮袋拎到了窗边,光线充足的地方。她在吱呀作响的摇椅上坐好,一件件查看行李袋里的物件。我看她用手指仔细拨过我的拖鞋、纸牌、梳子。她想要的是首饰。后来,她找到了那个小小的包袱,她打开包袱,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大腿上。

“哎哟,看看都有些啥。戒指,手环,一个女士的肖像。”她气势汹汹地查看,然后表情变了。我知道她认出了谁。在那张脸上,我曾一度寻找与自己的相似之处。她很快把它放到一边,“镶绿宝石的手镯,”她接着说,“乔治王37年头的旧款了,但这宝石不错。我们能帮你卖个好价。珍珠坠子,红宝石项链——太重了,我是说,你这模样的姑娘戴的话。我有一串好链子给你——玻璃珠子,那叫一个亮晶晶,看上去绝对像蓝宝石!配你刚好。这个——哎哟,这是什么!丹蒂你看,这多漂亮!你瞧瞧这上面的宝石!”

丹蒂看了看,“太帅啦!”她说。

那是一枚钻石胸针,我曾想象苏对着它哈气,擦拭,眯起眼睛,仔细凝视。现在,萨克斯比太太把它拿起来,也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它闪闪发光,即使在这里,它仍然闪闪发光。

“我知道该把它放哪儿,”她说,“乖孩子,你不介意吧?”她把胸针别在了自己的胸襟上。丹蒂放下手中的针线,看着她。

“哦,萨大娘!”她说,“你看起来就像皇后一样。”

我的心又是一阵狂跳。“方块皇后38。”我说。

她有些疑惑地看着我——不知我是在赞扬还是挖苦。我自己也不知道。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都没说话。丹蒂帮我改完裙子,然后帮我梳头,把头发挽起来,用发卡固定成一个髻。然后,她们叫我站好,以便她们好好打量。她们眼中充满期待,歪着脑袋看我。然后,她们的脸上显出失望。丹蒂揉着鼻子,萨克斯比太太用手指轻敲着嘴唇,皱起眉头。

壁炉上有一块方形的镜子,周围是心形花纹的石膏装饰。我转头看了看自己在镜中的脸。我几乎认不出自己了。我嘴唇发白,眼睛红肿,脸的质地和颜色都像发黄的法兰绒。几日没洗过的头,头皮油腻,头发颜色发暗。裙子的领口开得低,锁骨线条毕现。

“说不定,紫色这颜色不合适你,”萨克斯比太太说,“亲爱的,它把你下眼圈的阴影都显出来了,跟被打青了似的。还有你的脸——要不我们给你捏捏?让脸色红润起来?不要?你让丹蒂给你试试。她的手可有劲了。”

丹蒂过来揪住我的脸,我大叫,从她手里挣脱。

“好啦!你这疯猫!”她说,摇头跺脚说,“你就留着你的大黄脸好了!”

“哎!哎!”萨克斯比太太说,“李小姐是大家闺秀,跟她说话可要放尊重。别嘟着嘴。”丹蒂正要嘟起嘴,只能做罢,“这还差不多。李小姐,要不我们把这件脱了,换一件绿底银花的试试?那绿色里就一点点砷39,只要你不穿着它出汗,就没事的。”

但我再也不能忍受被她们摆弄了。我不让她脱那条紫色的裙子。“你喜欢这件,乖孩子?”她问,语调和脸色都柔和了下来,“这就对了!我就知道真丝会让你回心转意的。我们下去在男士们面前显摆一下好不,李小姐?丹蒂,你先下去。这楼梯不稳当,我可不想让李小姐绊跤。”

她打开了门上的锁。丹蒂先走出去,我顿了一下,也跟着走了出去。我还是希望能穿着鞋子、帽子、斗篷。但迫不得已时,即使没有帽子,脚穿拖鞋,我也能跑。我能一直跑到布莱尔。楼梯下的哪一扇门,才是逃出生天的门呢?我不知道。我看不见。丹蒂走在我前面,萨克斯比太太在后面紧张地跟着。“能找到台阶不?”她问。我不回答。因为这时从附近的一个房间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尖声的,颤抖的,像是孔雀的叫声。然后又归于寂静。我一惊,转过身去,萨克斯比太太也转了个身,“叫啊,你这老家伙!”她挥舞着拳头大声说。然后她换上甜蜜的口气,对我说,“没吓着你吧,亲爱的?没啥的,那是易布斯先生的妹妹。她整天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恐惧。”

她对我微笑。那叫喊声又来了。我听到,犹豫了一下,加快脚步走下了那段阴暗的楼梯——下楼时,我四肢酸痛,还有些喘不上气。丹蒂在楼梯下等着。楼下的厅很小,她一人几乎就把它占满了。“过来这儿。”她说。她打开了通往厨房的门。我想,她身后那扇插了插销的门,应该是通到街上的。但萨克斯比太太已经下来了,她拍拍我的肩,“对了,就是这边,乖孩子。”我几乎踉跄地迈开了一步。

厨房比我记忆中更暖和,也更灰暗。理查德和约翰弗鲁姆坐在桌边玩骰子。我走进去时,他们俩抬头看了我一眼,都笑了起来。约翰说,“瞧瞧那张脸,谁把她眼睛打青了呀?丹蒂,要是你干的,我立马亲你一个。”

“等我腾出手,看我把你眼睛打青,”萨克斯比太太说,“李小姐只不过有点儿累。小废物,起来,椅子让出来给她坐。”

她一边说着,一边锁上了身后的门,把钥匙装进口袋里。她穿过厨房,推了推另两扇门,看是否牢靠。“别让凉风吹进来。”见我望着她,她便这么说。

约翰又扔了一下骰子,算着他的点数,然后站了起来。理查德拍拍身边的空位,“来吧,莫德,”他说,“来,莫德,坐我旁边,只要你保证不再来戳我的眼睛——就像上次,你上星期三干的那样。我就不会打你,用约翰的命发誓。”

约翰脸色一黑。“少拿我的命去玩,”他说,“不然我就拿你的去玩——听到没有?”

理查德没有回答。他望着我的眼睛微笑。“来吧,我们重新做朋友好吗?”

他向我伸出手,我躲开了,把裙子也从他身边拉开。紧闭的门,空气闭塞的房间,倒使我心底生出一股单薄的勇气。“我完全不想,”我说,“和你做朋友。我也不想和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做朋友。我是不得已才下来的,是萨克斯比太太的逼迫,我已经没力气和她争执。至于其他,你们只要记住一点:我憎恶你们所有人。”

然后我坐了下来,不是在理查德身边的空位,而是在桌子一头的那张大摇椅上。我坐下,椅子发出吱呀的响声,约翰和丹蒂很快地看了萨克斯比太太一眼。萨克斯比太太看着我,眨了几次眼睛。

“有什么不可以呢?”她最后说,挤出一声笑,“你觉得舒服就行,亲爱的。我就坐这个硬板凳好了,这样对我也好。”她坐下,擦擦嘴,“易布斯先生不在?”

“出去接活儿了,把查理瓦格也带去了。”

她点头,“小孩子们都睡着了?”

“绅士给他们喂了药,半小时前。”

“好孩子,好孩子。很好,保持安静。”她望着我,“李小姐,你还好吧?要不要喝口茶?”我没回答她,只是很慢很慢地摇着椅子,“要不,咖啡?”她舔舔嘴唇,“就咖啡好了。丹蒂,烧点水。吃块蛋糕不,亲爱的,就着咖啡吃?约翰可以跑出去买。你不要蛋糕啊?”

我慢慢地说,“在这里,无论你奉送何物,在我眼中都不过是尘土。”

她摇头。“哎,瞧你这张嘴,说的话都像诗一样!说到蛋糕呢——”这时我望向了别处。

丹蒂正在煮咖啡。那只俗艳的钟走到整点,敲响了。理查德卷了一支烟。烟草的烟,油灯和蜡烛的烟,已充满了房间。厨房的墙是褐色的,有一点微微的反光,仿佛用肉汁刷过。墙上钉着一些彩色的图片——上面画着小天使,玫瑰花,荡秋千的女孩——还有一些卷了角的剪纸,是剪下来的运动员、马匹、狗与盗贼的版画。在易布斯先生的工具炉边,挂着三张肖像,分别是查布先生40、耶鲁先生41和布拉默先生42。肖像被裱在软木板上,上面布满了黑色的小孔。

我想,假如我手里有飞镖,我就能以此要挟他们,要萨克斯比太太交出钥匙。假如我有一只破玻璃瓶,假如我有一把刀,该有多好。

理查德点燃了烟,在烟雾中眯起眼睛,打量着我。“漂亮裙子哦,”他说,“颜色很衬你。”他伸手想去摸黄色的缎带,我打开他的手,“啧啧,”他说,“臭脾气还是没改啊。本来还指望关几天会让你脾气变好点呢。苹果或小牛肉放久了都会软的。”

“你怎么不去死?”我说。

他笑了。萨克斯比太太红了脸,然后也笑了。“听听这说的,”她说,“这要是一个普通姑娘说出来,不知道多难听。可是从一个小姐口里说出来,咋就觉得顺耳了呢。不过呢,亲爱的——”她从桌上俯过身子来,压低了声音——“我还是希望你说话别这么毒。”

我和她对视。“你觉得,”我语调平稳地说,“我会把你的希望放在眼里?”

她震了一下,脸更红了。她的眼皮颤动,望向了别处。

我喝下了咖啡,然后再也没说话。萨克斯比太太坐在那里,手指轻敲桌面,皱着眉头。约翰和理查德又玩起了骰子,不时拌嘴。丹蒂在一盆褐色的水里洗着尿布,然后把它们晾在炉火前,尿布散发出水汽和臭味。我闭上眼睛。我的胃一痛再痛。我再次想到,假如我有一把刀,假如,我有一把斧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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