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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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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就起了一阵骚动。

狗叫着跳了起来,襁褓里的婴儿哭了,另一个婴儿——我刚才没有看到,在桌下的白铁皮盒子里也睡着一个——也哭了起来。理查德摘下帽子,脱掉大衣,把行李袋放好,舒展手脚。一脸不满的那个男孩张大了口,露出嘴里的牛肉。

“她不是苏。”他说。

“李小姐,”我面前的妇人轻声说,“你真是个可爱的人儿。你累了吧,亲爱的?走了这么远的路。”

“她不是苏。”那男孩又说,声音大了一些。

“计划有变。”理查德说,他没有与我对视,“苏留在那边,处理一点扫尾的事——易布斯大叔,你还好吧?”

“好得很,孩子。”那个面色苍白的男人答道。他已取下围裙,正在安抚那条狗。给我们开门的那男孩已经走了。铁匠炉里的火正慢慢凉下来,由火红变成灰色。那红发姑娘手里拿着一个瓶子和一把勺子,在号哭的婴儿前面弯下腰,不时偷瞟我几眼。

一脸不满的男孩说,“计划有变?我搞不懂。”

“你会懂的,”理查德回答他,“除非——”他把手指举到唇边,挤了一下眼。

与此同时,那妇人仍站在我面前,用手仔细辨别着我的脸,逐一描述着我的五官,仿佛细数珠串上的珠子。“褐色的眼,”她小声说,她呼出的气息甜得像糖,“红色的嘴唇,嘟起的小嘴,漂亮小巧的下巴,牙齿白得像瓷。你这脸,我敢说摸着好软,噢!”

刚才我一直魔怔了似的站着,任由她自言自语。现在,感觉到她在我脸上上下其手,我猛地从她身边跳开。

“你竟敢?”我说,“你竟敢对我说话?你竟敢这么看我?你们所有人!还有你——”我走到理查德身边,抓住他的背心,“这是怎么回事?你带我到了什么地方?关于苏,这些人知道些什么?”

“哎,哎。”脸色苍白的男人温和地说。那个男孩笑了。那妇人神情有些伤感。

“声音很好听嘛。”那姑娘说。

“跟刀刃似的,”男人说,“那么干净。”

理查德看着我,然后转头望别处。“我能说什么?”他耸了耸肩,“我是个奸人。”

“少跟我装腔作势!”我说,“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这是谁的房子?是你的吗?”

“是他的吗!”男孩笑得更厉害,然后被牛肉噎住了。

“约翰,闭嘴,不然我捅死你。”那妇人说,“李小姐,您别在意他,我请求您,别理他。”

我能感觉到她攥紧了双手,但我并不拿眼看她。我只看着理查德。“告诉我。”我说。

“不是我的。”他终于说。

“不是你的?”我反问,理查德摇头,“那是谁的?这是哪里?”

他揉着眼睛。他很疲累。“是他们的。”他说,用头示意那个妇人,还有那个男人,“是他们的房子。这里是波镇。”

波镇……这个名字我曾听他提起过一两次。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努力回忆他说过的话,然后我心头一沉。“苏的家,”我说,“苏的家,贼窝。”

“正直的贼,”那妇人说道,又想靠近我,“了解我们的人都知道!”

我想,苏的姨妈!我也曾一度为她感到遗憾。现在,我几乎是啐到她脸上。“你离我远点好吗,老巫婆?”整个厨房都安静下来,而且好像更狭窄,更黑暗了。我仍旧抓着理查德的背心。他想挣脱开去,我抓得更紧。在我脑中,千万个念头飞速掠过。我想,他娶了我,带我到这里,是想把我抛弃于此。他想侵吞我那份财产。他付给这些人一点零头,买凶杀人。至于苏——即使我已心乱如麻,想到苏,我仍是心中一沉——他们会放了苏。苏知道这一切。

“你休想!”我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们这一伙人?你们的圈套?”

“你什么都不知道,莫德。”他回答说。他想把我的手从他衣服上拉开,我不放手。我想,如果我被他拉开了手,他们一定会上来杀了我。我们争执了一会儿。然后他说,“缝线要断了,莫德!”他把我的手指掰开。我于是抓住他的手。

“带我回去。”我说。我口中说着,心中在想,不要让他们看到你在害怕!但是我的声音提高了,我没办法让语调平稳,“马上带我回去。带我回到大街上,回到有马车的地方去。”

他摇摇头,眼睛看着别处,“我做不到。”

“现在就带我走,不然我自己走。我能找到路——来的路线我都看见了!我都已留心观察!——我还会去找——去找警察!”

那男孩,那面色苍白的男人,那妇人和那个姑娘,闻言不是吃了一惊,便是脸上抽搐了一下。狗叫了起来。

“这个,”那男人说,摸摸自己的胡须,“在这屋里说话,你必须小心自己的用词啊。”

“你才该小心!”我说。我逐个看着他们的脸,“你们以为能从中获得什么?钱财?哈,休想。你们才应该小心。你们所有人!还有你,理查德,你是最应该小心的那个——等我找到警察你就知道了。”

但理查德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你听到了吗?”我喊道。

那男人的脸又抽搐了一下,把一只手指伸进耳中,仿佛想挖耳朵。“像刀刃一样啊,”他像是对着空气,又像是对所有人说,“对不?”

“你去死!”我说。我疯狂地看着周围,然后突然去抓行李袋,但是理查德快我一步,他伸出长长的腿,把行李踢开,几乎像是在玩闹。那男孩抱起行李,放到自己大腿上。他拿出一把刀,开始撬那上面的锁。刀身闪闪夺目。

理查德抱着胸说,“你知道你走不了,莫德。”他直接地说,“身无一物,怎么走?”

他走到了门边,挡住门。房间还有别的门,也许通向街道,也许只是通向另一个黑暗的房间。我永远猜不到是哪一个。

“对不起。”他说。

男孩手里的刀又闪耀了一下。现在,我想,他们要杀我了。这个念头本身,就像刀锋,惊人的尖锐。因为,难道我不是在布莱尔就已放弃了生命,难道我不曾看着那旧生命离我而去暗自欣喜?现在,他们就要杀我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这恐惧超乎想象地强烈。

你这傻瓜,我对自己说。但是对他们,我说:“你们休想。你们休想!”我左奔右跑,最后,我冲向它,不是理查德身后的门,而是那个肥头大耳的婴儿。我抓住他,摇晃着,把手放到他颈项处,“你们休想!”我又说,“你们去死。你们以为我千里迢迢逃出来,就为了这个?”我看着那个妇人,“我先杀死你的孩子!”——我觉得我下得了手——“看,这里!我掐死他!”

那男人,那姑娘,那男孩,都颇有兴致地看着我。那妇人脸上显出一点遗憾。“亲爱的,”她说,“眼下,我这屋里有七个小孩。你愿意的话,就把这数目变成六个好了。或者——”她指指桌下的白铁皮盒子——“变成五个也行。对我来说没啥分别。反正我在打算着,以后不干这活了。”

我手里的孩子仍然睡着,只是踢了一下腿。我的指尖感觉到他快速的心跳,他的头顶也微微跳动。那妇人一直观察着我,那姑娘把手放到自己脖子上揉着。理查德在裤袋里找烟,边摸边说,“莫德,把那该死的小孩放下,行不行?”

他语气平和,我突然觉得有些尴尬,我的手还放在小孩脖子上。我小心地把婴儿放到桌上,在杯盘碗盏中间。立刻,那个男孩把刀从行李锁上拿开了,举到婴儿头上挥舞着。

“哈哈,”他叫道,“这位小姐下不了手,约翰弗鲁姆下得了——我要他的嘴,鼻子,耳朵!”

那姑娘仿佛被人挠了痒似的尖叫起来。那妇人厉声说,“够了。你们是不是想把我的小孩们全都从摇篮里吓出来,吓到坟墓里去?那还给我剩下什么了?丹蒂,去照看一下小西德尼,别让他烫着了。人家李小姐以为我们都是什么野蛮人呢。李小姐,我看得出你是个有主见的姑娘,我也预料到了。但是,你不会以为我们想害你吧?”她只要站在我身边,就忍不住摸我——这次她抚摩着我的衣袖,“你不会以为你在这里不受欢迎吧?”

我还有一点发抖。“我不能想象,”我甩开她的手说,“你们对我有任何善意,我已明确表示要离开,你们却对我强行拘留!”

她歪着头。“听听这文法,易布斯先生!”她说。那男人表示他听到了。她又摸了摸我,“你坐下,亲爱的。你看这把椅子,是从很高贵的人家搬来的,说不定就是等着你来坐。你把斗篷脱了吧?还有帽子,也脱了吧?不然会闷热的,我们这厨房很暖。要不要把手套也脱下来?——行,你自己决定。”

我收起了双手。理查德看见那妇人的眼神。“这位李小姐,”他低声说,“对自己的手指特别讲究。她从很小开始,就要戴手套,”他把声音降得更低,用夸张的嘴形说出——“被她舅舅逼的。”

那妇人看上去早已洞察一切。

“你舅舅,”她说,“他的事儿我都知道。他让你看了很多下流的法国小说吧。他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亲爱的?也没什么了。没什么大不了。给自己人总好过便宜外人,我总这么说——哎,也真是作孽呀。”

当时我已坐下,以掩盖我膝盖的颤抖,我仍一把将她推开。我的椅子离火很近,她说得对,这里很热,非常热,我的脸已发烫。但我不能动,我必须思考。那男孩还在撬着锁。“法国小说。”他偷笑了一声。红发姑娘把婴儿的手指放进嘴里,呆呆地吮吸着。那男人靠近了一些。那妇人一直守在我身边,火光勾勒出她的下巴,脸颊,一只眼睛,还有嘴唇。她舔了舔自己光滑的嘴唇。

我转过头去,却并未移开目光。“理查德。”我说。他没回答,“理查德!”那妇人对我伸出手,解开我头上软帽的系带,把它摘了下来。她轻拍我的头发,并拈起一缕来,用手指搓着。

“很漂亮,”她带着一点惊喜说,“漂亮,差不多是金色了。”

“你是要拿去卖吗?”我说,“好啊,拿去!”我夺过她手里那一缕头发,把它扯了下来,“你看,”她皱起了眉头,我说,“你伤我还不如我伤自己下手来得狠。好了,让我走。”

她摇头,“你这是胡来啊,亲爱的,还把漂亮头发毁了。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不想害你。你看,这是约翰弗鲁姆,这是迪莉娅沃伦,我们叫她丹蒂。我希望,你以后能把他俩当表弟表姐。这是亨弗莱易布斯先生,他一直盼你来,是吧,易布斯先生?还有我,我是最盼望你来的人。真的,盼得好苦。”

她叹息。那男孩看着她,露出一脸不满。

“哎哟,”他说,“我真搞不懂,怎么风向又变了。”他对我点头示意了一下,“她不是该送去——”他抱起双臂,伸出舌头,翻起白眼——“疯人院重病室的吗?”

妇人举起了手,他挤了一下眼睛,收起了动作。

“你仔细你的脸。”她恶狠狠地说。然后,她温柔地看着我说,“李小姐给我们带来了她的财富。李小姐暂时还没想好——换了谁也想不了那么快呀,是吧?李小姐,我敢说你还一点东西都没吃吧?我们这儿有什么你看得上的?”她搓着双手,“你想吃羊肉不?要不来一块荷兰奶酪?要不吃一顿鱼?我们这街角有个鱼摊子,什么鱼都有,你只要说个名字,我叫丹蒂买去。她一眨眼工夫就能买回来,给你做好了!用什么装好呢?你看,我们有瓷盘,配得上王公贵族的哦。我们有银叉子——易布斯先生,递一把银叉给我。你看,亲爱的,柄上有点儿不平整是吧?没啥的,亲爱的,就是我们把纹章抠掉了。你掂掂这重量。看看这叉齿多漂亮,人家议员用过这叉子的。你是吃鱼呀,还是吃羊肉,亲爱的?”

她站着,对我倾下身子,把叉子举到我眼前。我把她推开。

“你以为,”我说,“我会跟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同桌吃饭?哈,称你们为仆人都会让我感到羞愧!把我的财富带给你们?我宁愿被洗劫一空,宁愿去死!”

片刻沉默后,那个男孩说,“脾气不小哦,是吧?”

但是那妇人摇着头,脸上几乎有一种爱惜的表情。“丹蒂也有脾气嘛,”她说,“嗨,我也有脾气啊。平常人家的姑娘也都有脾气。放千金小姐身上,就不叫脾气,他们用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绅士?”她对理查德说,理查德正疲倦地伸出手去,拉着流口水的狗的耳朵。

“高傲。”他没有抬眼看她,直接回答说。

“高傲。”她重复道。

“咪西34。”男孩说,轻佻地瞟了我一眼,“我本来不愿意把这当作一般姑娘家的没礼貌的,但我真忍不住想揍她一拳。”

他又埋头于我的行李锁。那男人看着他,皱起了眉头。“你还没学会弄锁啊,”他说,“别这么撬,小子,这会捣坏里面的杠杆。这个小机关,你就快把它搞坏了。”

那男孩用刀捅了最后一下,拉下了脸。“操!”他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把这个词当咒骂语来用。他把刀尖从锁里拔出来,对准了行李袋,我还来不及惊呼和制止,他已在行李袋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哈,你就这德行。”那男人面带满意之色。

他拿出一个烟斗,点起了烟。那男孩把手伸进行李袋。我看着他的动作,虽然我的脸刚才被炉火烤得发烫,身上却渐渐冷了。这一割使我无比震惊,我开始发抖。

“我请求,”我说,“请求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我不会去找警察了,只要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放我走。”

也许,这次我言语里多了一丝乞求的调子,他们都扭头打量着我。那妇人再次走到我身边,抚摩起我的头发。

“还没吓怕?”她惊奇地说,“你还没被约翰弗鲁姆吓怕?哎,他就是闹着玩——约翰,你还敢?把刀放下,把李小姐的行李给我——好了。你是不是为行李的事不高兴了,亲爱的?唉,这个包又皱又旧,看起来五十年没用过了。我们给你弄一个新的来,好不!”

那男孩装模作样骂了几句,还是把行李拿了过来。妇人递给我,我接过,抱进怀里。我的喉咙哽住了。

“哎哟。”男孩见状,鄙夷地叫了一声。他凑过来,对我挤眉弄眼,“我还是喜欢你是一把椅子那会儿。”他说。

我听得很清楚,他就是这么说的。但这句话我完全不得要领,我躲开了他。我扭头去看理查德。“求你了,理查德,”我说,“看在上帝的分上,把我骗到这里难道还不够?你怎么能看着我被折磨,却站在那里无动于衷?”

他看着我的眼睛,摸着胡子。然后他对那妇人说,“你有没有一个清静点的地方安顿她?”

“清静点的地方?”她说,“哎,我预备了一个房间。只不过我觉得李小姐得先在这儿暖和暖和。要不现在你跟我上去,亲爱的?梳梳头,洗洗手?”

“我希望你把我带到街上,找一辆马车,”我回答说,“只需要这个,我只需要这个。”

“这个啊,我把你安置在窗边,你能望到街上。上来吧,亲爱的。我来提那个旧行李——你要自己拿?行行行,你这手劲还真大!绅士,你也上来行不?你还是睡你的老房间,好吧?”

“好的,”他说,“在等待期间,如果你让我住这儿的话。”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她把手搭到我身上,我站起身来,挣脱了她的手。理查德也走了上来,离我很近。我也躲开了他。他们两人——就像要驱羊入圈的两只牧犬——引着我离开了厨房,经过一道门,来到楼梯前。这里更冷更暗,我感觉到也许是从街上吹来的风,放慢了脚步。但我也想着刚才那妇人说的,要把我安置在窗边的话,我想,我能在窗边往外喊话,或者跳出去——若是他们想伤害我。楼梯十分狭窄,也没铺地毯。楼梯上散落着一些用缺了口的瓷杯装着的蜡烛,杯里还装着半杯水,烛影摇动。

“亲爱的,小心烛火,把裙子提起来一下啊。”那妇人说,她走在我前面。理查德则紧紧跟在我身后。

在这段楼梯的顶上,有一排关着的门。妇人打开了第一扇门,带我走进去。这是一间方形的小房间。屋里有一张床,一个盥洗架,一只箱子,一个柜子,一扇马毛屏风——还有一扇窗,我立刻走了过去。窗上挂着一条褪了色的网眼围巾。窗的搭扣早已断裂,窗格是用钉子固定的。窗外是狭窄的街景,一条泥泞的街道;一栋有窗的房子,窗子有油布色的百叶窗,上面有些心形的洞;还有一道砖墙,上面用黄色的粉笔画着圆圈和螺旋。

我站在那里细看,手里仍抱着行李,手臂已变得沉重。我听到理查德停了一下,又上了一段楼梯,然后在我头顶的房间里走动。那妇人走到盥洗架边,从水罐里倒了一点水到盆里。现在我知道我急着走到窗边的错误了:她站在了我和门之间。她身材壮实,手臂粗大。我想,如果想要给她一惊的话,我也许能把她推开。

也许她和我抱着同样的念头。她的手还举在盥洗架上方,歪着头,望着我,望得全神贯注,眼中半是敬畏,半是爱怜。

“这儿是香皂,”她说,“这是梳子,这是刷子。”我不说话,“这是洗脸毛巾,这是古龙水。”她拔出瓶塞,瓶里的液体溅了出来。她来到我身边,沾上香水的手腕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你不喜欢薰衣草味吗?”她说。

我从她身边避开一步,看着门。厨房里清楚地传来那男孩的声音,他说,“小娼妇!”

“我不喜欢,”我再退远一步,“被欺骗。”

她走上前一步,“什么欺骗,亲爱的?”

“你以为我想来这里?你以为我想住这里?”

“我觉得你只是受了点惊吓,现在这样子还不是平时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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