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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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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死!”

“行啊行啊,我们都去死,都去死。”他叹了叹气,然后又回去梳头。过了一会儿,我坐了下去,他看着我的眼睛。

“为什么闹脾气啊,嗯?”他几乎是怜惜地说,“现在平静下来了吧?很好,他们见你的时候,你知道该怎么做吧。让苏把你收拾得整齐一点,整齐就行了。注意适可而止,如果需要,稍微哭一下。你确定知道该说什么吧?”

虽然我恨自己,我也确定知道,因为我们已对此计划过无数次。我迟疑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这是当然。”他拍了拍装了药瓶的那个衣袋,“想想伦敦,”他说,“在伦敦,每个街角都有药店。”

我的嘴唇在轻蔑中发抖。“你以为,”我说,“到了伦敦我还需要药吗?”

这话我自己听来都虚弱无力。他转过头去,什么也没说,也许是强忍住笑。他拿起铅笔刀,站在壁炉前,讲究地清理指甲,不时地甩一下刀,把刮下的泥垢扔进炉火中。

他先带他们去找苏谈话。当然了,他们以为她是他疯掉的妻子,自称贴身女仆,用贴身女仆的口吻说话,住在贴身女仆的房间。我听到楼梯和地板在他们脚下响动的声音,我听到他们的说话声——声音低沉,单调,但听不到说话内容。我完全听不到苏的声音。我坐在床上,直到他们到来,然后起身行了一个屈膝礼。

“这是苏珊,”理查德轻声说,“我太太的贴身女仆。”

他们点点头。我尚未开口。但我一定是神色有点古怪,我见他们仔细打量我。理查德也在看。然后他走了过来。

“很忠诚的姑娘,”他对医生们说,“可怜的是,过去这两礼拜,她真是被累坏了。”他带我从床边走到扶手椅边,窗外的光线照到我身上。“坐这儿,”他温柔地说,“就坐你家女主人的椅子吧。你放心,这两位先生只是要问你几个小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

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我以为他这是在安慰或是警告我,然后他的手握住了我的一根手指。我还戴着结婚戒指,他把戒指拉了下来,不动声色地握进自己掌心。

“很好。”一位医生带着满意的表情说。另一位拿着笔记本在记录。我见他翻页,突然非常想要一张纸,“很好,我们已经见过你家小姐。你为她的健康和安好担心,做得对,因为——我很遗憾这么说——她恐怕病了,病得很严重。你知道,她以为自己的名字是你的名字,她的过去是你的过去。你知道吗?”

理查德看着我。

“知道,先生。”我小声说。

“你名叫苏珊史密斯?”

“是的,先生。”

“你是里弗斯太太——也就是李小姐——的贴身女仆,在她未出嫁前,在她舅舅的布莱尔庄园里,对吗?”

我点头。

“在那之前,你在哪里做事?不是在梅菲尔的威克街上,一户叫作邓拉文的人家吧?”

“不是的,先生。我听都没听过这家人。这都是里弗斯太太自己乱想出来的。”

我像个佣人一般说话,我迟疑地说了几户人家的名字,那些人是理查德认识的,如有必要,医生们可以找他们为我过往的经历做证。不过,我们觉得医生们不会去找。

医生又点了点头。“里弗斯太太她,”他说,“你说她‘乱想’,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乱想的?”

我吞了一下口水。“里弗斯太太经常奇奇怪怪的,”我小声说,“布莱尔的佣人说起她,都觉得她是个脑子有点毛病的女人。我知道她妈妈是个疯子,先生。”

“好了,好了,”理查德顺势插嘴进来,“医生们没时间听佣人们的小道八卦。你就说你看到的就行。”

“是,先生。”我看着地面,地板被磨损得很粗糙,有些木刺翘了起来,像针一样竖着。

“结婚对里弗斯太太,”医生说道,“产生了什么影响?”

“就是这事,先生,”我说,“让她变了。在结婚之前,她好像是爱着里弗斯先生的,我们在布莱尔的大伙儿都觉得,他对她的关心——”我看见理查德的眼色——“是那么关心,先生!我们大伙儿都觉得这能把她变好。然后呢,一过了新婚之夜,她就突然变得这么古怪……”

医生看着他的同事。“你听见了,”他说,“这描述和里弗斯太太自己说的多么吻合啊。真是很特别!——就像,她想卸下生活的重担,把这副担子交给别人,她认为别人能更好地负担。她无中生有地创造了一个自己!”他回头看着我,“真的是,无中生有。”他若有所思地说,“请告诉我,史密斯小姐,你家小姐喜欢书吗?喜欢读书吗?”

我看着他,我感到喉咙发紧,仿佛里面有一根刺,就像地板上的刺。我无法回答。理查德代替我说了。“我妻子出生在一个文学气息浓厚的环境,”他说,“一手抚养她长大的舅舅,将一生奉献给了学术,他把她当作一个儿子来教育培养。里弗斯太太的第一爱好就是书籍。”

“这就是了!”医生说,“她舅舅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学者,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但是,让一位姑娘陷身书海过了度——建立女子学院等等——”汗使他的额头显得滑溜,“我们将培养出一大批用脑过度的女性。您太太的病症,我斗胆直说,就是这种不健康趋势的后果之一。我担心我们的子孙后代,里弗斯先生,我现在已经开始担心。她的新婚之夜,你说,是她最近这反常行为的爆发点?能不能——”他刻意放低声音,跟在旁记录的医生交换了一个眼神,“说得更明白一点?”他轻轻敲着嘴唇,“我刚才摸她手腕脉搏时,我注意到她躲开我的触碰,我还注意到,她没戴结婚戒指。”

一闻此言,理查德立即来了精神。他装模作样地在衣袋里寻找。人们说,命运总是青睐坏人。

“在这儿,”他神色凝重地说,手里举着那枚金黄色的戒指,“她自己取了下来,还骂人——因为现在她活像一个佣人,满不在乎地说着脏话。天知道她从哪儿学来的!”他咬着嘴唇,“先生,您可以想象这给我的心情带来怎样的冲击。”他用手遮住眼睛,重重跌坐到床上,然后又站了起来,仿佛满脸恐慌,“这张床!”他用嘶哑的声音说,“我以为,这是我们的婚床。可是一想到我太太宁愿跑到隔壁的佣人房去,睡在草垫上——!”他打了个冷战。够了,我想,别再演了。但他总爱陶醉于自己的伎俩中。

“很严重的病例,”医生说,“但是您放心,我们会治疗您太太的,让她抛开那些不正常的幻想——”

“不正常?”理查德说,又打了个冷战。他的表情奇怪起来,“哦,先生,您还不知道全部呢,还有一件事,我本想瞒着您的。现在我觉得,瞒不住了。”

“真的吗?”医生说。另一个医生也停了下来,铅笔握在半空中。

理查德舔了舔嘴唇;我立刻猜到了他想说什么,马上转过脸看着他。他也看见了。他抢在我之前开口。

“苏珊,”他说,“你有理由对你女主人的行为感到羞耻。但是,你完全不需要为自己感到羞耻。你没有任何过错。我太太因为她的疯病,强加于你的种种猥亵的迷恋,不是你招惹来的——”

他咬着自己的手。医生们瞪大了眼睛,然后把目光转向我。

“史密斯小姐,”其中一个开口说道,他向我倾了倾身子,“这是真的吗?”

我想起了苏。我想起的她,并非她现在在隔壁的模样——因出卖了我而心满意足,也许在计划衣锦还乡的日子,回到她在伦敦的贼窝。我想起的,是那个伏在我身上,头发垂落下来的她,我的珍珠……

“史密斯小姐?”

我开始哭泣。

“肯定的。”理查德说。他走到我身边,手重重地放在我肩上,“这些泪水,已能自证,不是吗?我们非得点明那不幸的感情吗?我们非得让史密斯小姐复述我那思维错乱的太太强加于她的那些言语,那些故作的姿态——那些爱抚吗?我们还是绅士吗?”

“当然,”医生很快地回答,从我身边退开,“当然能够。史密斯小姐,你的悲伤已说明了一切。现在你不必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了。你也不需要担心你家小姐的安全。对她的照顾即将成为我们的任务,不再是你的了。我们将照管她,治好她所有的病。里弗斯先生,您懂的,这样的病例,疗程将很长……”

他们站了起来。他们带来了文件,想找个地方铺开。理查德把梳妆台上的梳子发卡清理干净,他们就在梳妆台上,一人一份签了字。我没有看他们签署,只听见笔尖的沙沙声。我听到他们的走动,一一握手。他们下楼时,楼梯雷鸣似的响动。我一直坐在窗边。理查德站在屋前的路口,看着他们上车离去。

然后他回到房间。他关上门。他走过来,把戒指扔到我怀里。他搓着双手,简直要欢呼雀跃了。

“你这个魔鬼。”我说。我心情麻木,擦着脸上的眼泪。

他冷笑了一声,站到我椅子后面,双手捧住我的脸,令我的头向后仰,直到我们目光相接。“看着我,”他说,“然后真心实意地说,你不仰慕我。”

“我恨你。”

“恨你自己吧。你和我,我们多么相似!比你所以为的,相似得多。你以为,因为我们心里那一点特殊,这世界就会爱我们?这世界只会蔑视我们。谢天谢地!从爱里从来捞不到什么好处,可是从蔑视里,却可以榨出财富,就像洗衣时从布里拧出脏水。你知道这是真的。你与我相同。我再说一遍:恨我,就是恨你自己。”

至少,他捧着我脸的手是温暖的。我闭上了眼睛。

我说,“我恨自己。”

然后,苏从她的房间过来敲门。他没有动,只是扬声叫她进来。

“你看,”她进门时他说,他的声调改变了,“看看你家小姐。你看她的眼神是不是明亮些了?”

我们第二天就离开,去了疯人院。

她最后一次来为我梳洗更衣。

每当她为我扣上扣子或绑好系带,我都用从前那种温柔的语调对她说,“谢谢你,苏。”我依然穿着离开布莱尔的那套衣服,上面溅满了河水和泥点。她则穿着我的丝质裙——蓝色的真丝把她白皙的手腕和脖子衬托了出来,使它们显出奶油般的颜色,她褐色的头发与眼珠也显得色泽饱满。她变得俊俏了。她在房间内走动,拿起我的衣物,我的鞋,我的梳子和发卡,仔仔细细地放进行李。有两只行李袋,一只去伦敦,另一只去疯人院——她认为第一只是给她自己的,第二只给我。她做着选择,我不忍目睹——看她对着一件内衣、一双袜子或鞋子皱眉,知道她在想,这几件东西一定适合疯子和医生;这件给我自己留着,万一夜里太凉;好了,这个和这双(我的药瓶、手套)一定要给她留下——她走开之后,我把它们取了出来,深深地埋进另一只行李袋中。

我还放进了另一样东西,她不知道:从布莱尔的针线盒里带出来的,她曾经用来为我磨牙的,那只银顶针。

马车来得比我预想的早。“谢天谢地,”理查德说道,拿着他的帽子。这歪歪斜斜的房子太矮,他太高。我们走出室外,他终于舒展身体。而我,在室内待了太久,外面的天地太辽阔,我一时竟接受不来。我挽着苏的胳膊走出来,在马车门口,当我需要放开她的手——放开就是永远!——我犹豫了。

“好啦,好啦,”理查德说,把我的手从她手臂上拉开,“别多愁善感了。”

然后我们启程了。我感受到的,不只是马的跑动和车轮的滚动,我感到这是我第一次旅程的翻转,那一次,我与斯泰尔斯太太从疯人院来到布莱尔。当马车行驶变慢,我把脸贴在车窗上,几乎盼望能看见那些妈妈们,当年的我,被人从她们怀里拉走,我仍记得她们。但是,当年那家更大一些,这座疯人院比较小巧,也明亮一些。这里只有女疯子病房。那座疯人院建在光秃秃的地上,而这座疯人院,门口还有花槽——高高的花,花瓣尖尖的仿佛是刺。

我仰倒在座位上。理查德看见了我的眼。

“不要害怕。”他说。

然后,他们把她拉走了。他把她送进他们手里,然后挡在我前面站在车门口,望着外面。

“等等,”我听到她说,“你这是干吗啊?”然后她喊,“绅士!绅士!”一个奇怪的正式称呼。

医生们以安抚的语调对她说话,直到她开始大骂,他们也变得厉声起来。理查德退回车里。车厢地板倾斜,于是门洞变高了,我看见了她——两个男人捉住她的手臂,一个护士抱着她的腰。斗篷从她的肩上滑了下来,她的帽子也歪了,头发散乱,发卡也松了。她的脸上白一块红一块。她已经是失控的模样。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眼。我如石头一般呆坐在那里,直到理查德拉我的手臂,重重地捏我的手腕。

“说话呀,”他对我耳语道,“他妈的说话,”于是我机械地,清晰地说出:“啊,我可怜的小姐!”她褐色的眼睛圆睁,我看得见瞳孔上那道深色,“啊!啊!我的心都碎了!”

甚至在理查德用力关上车门,车夫催马离开后,她的叫声似乎还在车厢中回荡。我们没有说话。理查德的头靠着一个菱形窗,装了半透明的玻璃,我再次瞥见了她一眼,她还在挣扎着,试图举起手臂抓住什么,或指向谁。然后路面一沉,两边就是树木。我脱下结婚戒指,掷到地板上。我从包里翻出一双手套,戴上。理查德看着我发抖的双手。

“好吧——”他说。

“不要跟我说话,”我说,几乎一字一句啐到他脸上,“你敢开口,我就杀了你。”

他眨了眨眼,想挤出一个微笑,但他的嘴动得有些别扭,他胡须下的脸显得苍白。他抱胸而坐,不时地变换坐姿,把腿跷起又放下。最后,他从衣袋里掏出烟和火柴。他想把车窗玻璃拉下来,但是拉不动。他的手本来就有些汗湿,现在更湿了,最后从玻璃上滑了下来。“他娘的!”他骂道。他站起身,摇晃了一下,敲敲车厢顶让车夫停车。他摸索着掏出钥匙。我们才走了不到一两英里。他跳出车厢,走动着,咳嗽着。他好几次用手撩起垂到额头的几缕卷发,我看着他。

“你真像个奸人啊,现在。”当他再次回到座位上,我说。

“你真像个千金小姐啊!”他冷笑了一声答道。

然后他转过头去,不再看我,把头枕在有些颠簸的靠垫上,佯装睡觉,眼皮却不时颤动。

我一直睁着双眼,从菱形的车窗望向外面,望着我们走过的路——那是一条尘土飞扬的红土路,蜿蜒曲折,就像一道从我心里流出的血痕。

我们路程的前一部分便是这样,后来我们需要放弃马车,改乘火车。我从未乘过火车。我们去一个乡村小站等车,在一家小旅馆内等,因为理查德仍有些担心我舅舅会派人四处搜查我们。他让旅馆主人给我们单独安排了一个房间,并送来茶和黄油面包。我对食物托盘看都不看一眼。茶变色变冷,面包卷起了边。他站在壁炉前,手揣在裤袋里玩着硬币,弄出哗哗的声响,然后他爆发了,“他妈的!你以为这些吃的不要钱吗?”他自己拿起面包吃着,“我真想快点拿到钱,”他说,“天晓得我多需要钱,跟你和你那舅舅待了三个月,干着他所谓的绅士的工作,拿的报酬根本不够一个真正的绅士的花销。那该死的行李员到哪里去了?弄两张火车票,他们到底想从我身上骗多少钱?”

终于有一个少年出现了,他来帮我们拿行李,送我们上车。我们站在站台上,看着仿佛上过油似的闪闪发光的铁轨。过了一会儿它开始颤动,然后,不太好听地——就像一颗痛牙里的神经——嗡嗡作响起来。嗡嗡声变成嘶叫声,火车摇晃着,头上裹着一团烟雾,沿铁轨驶入车站,车厢门纷纷打开。我仍戴着面纱。理查德往列车员手里塞了一枚钱币,语气轻松地说,“你会让我和我太太有个单间吧,我们一直坐到伦敦。”列车员说他会的。当进了车厢,理查德在我对面坐下,一脸的烦躁不堪。

“我得贿赂别人,让人以为我是个好色鬼,和我的小处女新婚太太同处一室,其实是乖乖地傻坐!现在我告诉你,我给这次旅行单独记账了,到时候从你那里扣。”

我什么也没说。车像被锤击似的震了一下,开始在轨道上行进起来。我感觉到它的加速,伸手抓住了皮吊环,直到我戴着手套的手握得酸痛,磨起了水泡。

旅程继续着。我认为我们已行走了很远的距离,跨越了很大的空间——因为,我的距离感和空间感比较奇怪。我们在一个红砖屋组成的村子停了站,接下来的一个站也极其相似,第三个站的村子大一些。我见每个站都挤满了要上车的人,车厢门摔开又关上,使车身摇晃。我暗自担心这么多人会否把车压垮——或者弄翻车。

我想,我若被翻倒的车压死,也是罪有应得。我几乎期盼着翻车。

车没有翻。引擎带着我们加速前行,然后减慢速度,铁路旁出现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街道、教堂的塔尖、房屋,车水马龙穿行其中。伦敦!我以为,心猛地跳了一下。但当我向外望时,理查德盯着我的脸,不怀好意地笑了。“你生来就属于这里。”他说。我们停站了,我看看站牌,这里名叫“梅登黑德”。33

虽然我们走得也算快,其实不过走了不到二十英里,还有三十英里的路要走。我坐着,手仍拉着吊环,看着窗外。火车站里满是男人和女人——女人们三五成群地聚着,男人们散漫地四处走动。看着他们我有些胆怯。很快,火车发出嘶叫,收拾起躯壳,重新回到运行中。我们离开了梅登黑德。我们在树丛中穿行,树丛外,是开阔空旷的园地和屋宅——有些像舅舅的庄园,有些更壮观。有一些农舍散落其间,旁边有猪圈,还有用简陋的木条围起来的菜园,木条上攀缘着豆荚藤,园子里拉着绳子,晾着衣服。晾衣绳挂满之后,衣服便晾到窗户上、树枝上、灌木丛上、椅子上,破了的手推车架子上——满眼皆是泛黄的衣物。

我坐着观察,一动不动。看吧,莫德,我想道,这就是你的未来,你所有的自由,在你面前,像一卷布匹一样展开……

我想知道,苏是不是受伤很重。我想知道,他们把她关在一个怎样的地方。

理查德想看清我面纱后面的脸。“你不是在哭吧?行了,别再为这事费神了。”

我说:“你不要看我。”

“你是不是宁愿留在布莱尔,和那些书做伴?你知道你不愿意那样的。你知道你是想这么干的。很快,你就会忘记你是用什么法子跑出来的了。相信我,这种事我很了解。你只需要一点耐心。我们现在必须有耐心。我们还要一起挨过很多个礼拜,财富才能到手。抱歉我刚才说话重了些。振作点,莫德,我们就快到伦敦了。到了那儿一切都会不一样的,我保证……”

我不答话。最后,他骂了一句,也不吭声了。天渐渐黑了——我们靠近城市,天色就暗了下来。玻璃上出现了灰土的斑点,窗外的景色也逐渐变丑。农舍被木板房替代,有些窗户已破烂。花园让位于草地,杂草丛生。很快,草地也没了,变成了沟渠,沟渠变成了阴暗的水道,还有肮脏的道路废弃物,土石,垃圾堆。即便如此,即便垃圾,我想,也是你的自由的一部分——我仍然情不自禁地感到兴奋,如心中初燃的火苗。但是,这种兴奋也令我感到不安。我曾一直以为伦敦像一个庄园,是一个有围墙的所在。我想象中的伦敦,界限分明,整洁坚固。我没想到它就这样支离破碎地向村落和郊区延伸出来。我以为它是完整的,但是现在,眼见一块块潮湿的红土,挖开的坑道,半完工的房屋和教堂,窗户没有玻璃,屋顶没有瓦,木头的龙骨就这么裸露在外。

现在窗玻璃上泥灰斑密布,就像我面纱上的纤维都打了结。火车开始向上爬行,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们穿过街道——灰的街,黑的街——那么多颜色单调的街道,我完全分辨不出它们的不同。拥挤杂乱的无数屋顶和烟囱、门和窗、马和马车、男人和女人!各种俗艳的广告牌令人眼花缭乱:“西班牙窗帘”——“铅制灵柩”——“油脂和棉花废料”,字,满眼是字,六英尺高的字,它们嘶吼喧嚣,“皮革作坊”——“店铺出租”——“各种四轮马车,款式雅致”——“染纸”——“全程负责”——“出租!”——“出租!”——“自愿订购”——

这个城市的表面,几乎被文字覆盖。面对它们,我举手遮住双眼。当我放下手再看时,发现我们已下行,车厢两边是积着厚厚灰尘的砖墙,火车在墙的阴影中行驶。然后,出现了一个宽阔巨大的拱形屋顶,镶着的玻璃已失去光泽,上面冒出一道道烟雾和蒸汽,还有鸟儿在扑腾。火车重重地一震,停了下来。我听到其他引擎的尖叫声,摔车门的声音,以及成百上千人——我听来像有这么多——喧嚣而过的吵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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