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忘川·江临(1/2)
她笑了笑:“既是我的记忆,是坏是好,也都该由我掌握。”
第壹章
夜风逐月,流笙执一卷书简在林中小憩,青白衣裙隐在银霜竹叶间,似化作一抹轻雾溶于如墨夜色中。
她已忘记自己在这尘世滞留多久,如今再回想起那些遥远的记忆,似乎也并不如当初那么悲痛。她想,若继续在这红尘俗世待下去,或许有一天,她连他的模样都会忘记。
对于有些人来说,忘记算作解脱,对于有些人来说,忘记是种惩罚。例如此刻这个跌跌撞撞闯进忘川茶舍的绿衣姑娘,她有敏锐的身手、护身的佩剑、杀人于无形的武功,可她的目光依旧慌张而迷茫,因她忘记了一切。
她十分戒备地坐在那里,悠悠凉月照着手边碧色翡翠:“我听过你的规矩,可我没有好听的故事讲给你听,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可以用我的记忆同你交换。”
盛满忘川赤水的茶盏在烛光中荡起细密涟漪,她将指尖落在水面,感受到丝丝凉意,流笙浅淡嗓音就响在她耳边。
“你忘掉的那些,我可以告诉你。可你将它想起来,不一定是件好事。”
她笑了笑:“既是我的记忆,是坏是好,也都该由我掌握。”
第贰章
将奸人陷害右相的证物和供状带回来时,满城凌霄开得正好,早已收到消息来接应江临的捕卫带走了马车内心怀不轨的人证。
这一趟任务出得并不顺利,她身心俱疲回监察司将证物呈给连柯,临走时问:“师父,师兄还没回来吗?”
年过半百的连柯面色威严,雪白两鬓衬着眼底一抹精光:“凡是这些江湖门派闹出来的事,哪次简单过。”
两月前朝廷收到地方急报,几支江湖门派不知因何事起了纷争,彼此厮杀也就算了,还连累了当时在山区剿匪的朝廷命官,监察司接手这个案子后,便命连褚前往调查,已近两月仍不见消息,令她有些担忧。
离开时江临照例去私牢巡察一番,透过幽深甬道,听见里面传来的凄厉惨叫,似乎是这次被她抓回来的那名状告右相收银卖官的青年男子。
回京的路上他一直在喊冤,一副文绉绉的模样,骂人却十分厉害,说她助纣为虐,沦为右相走狗,实在令他痛心。
这些年右相在朝堂上顺风顺水,深受陛下信任,自然引来眼红嫉妒。江临听从师父之命将这些诬告右相的奸人全部抓回监察司调查。监察司要职均由大秦国宗云山宗弟子担任,直接听命于陛下,绝无可能与右相同流合污,每一次的调查果然都是陷害,只是那些证人她再也没有见过。
江临常年在外查案,庭院久不居人,连庭中那棵合欢树都颓败得没有生气。她一向喜静,家里也无下人,将已经散发霉味的床被晒到院内,便和衣躺在冰凉床板上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月上中天,透过半开房门,可以看见院内灶火燃得正旺,夜风卷着一丝面香飘到鼻尖,她翻身坐起,嗓音有些欣喜。
“师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院内那棵高大合欢树下,紫衣男子端着瓷碗坐着吃面,半张俊美面容被火光映得越发艳丽,眼角笑意衬着万般风情,饶是青楼美人见了都要自惭形秽。
“小江临,吃面吗?”
他笑着同她招呼,她却已在看见他面容那刻拔剑而至,他端着面碗跃上墙头,撞落墙垣一株风铃草。
“我好心好意给你做饭来着。”
江临面色森寒看着他,嗓音冷冽:“你倒是胆子大,京城也敢来。”
他露出被夸奖的笑容,慢条斯理吃完最后一口面,随手将瓷碗一扔,似有夜风轻托,瓷碗端端正正落在灶头之上。他掏出一方青巾拭干唇角,慢悠悠道:“我只是好奇想看看被你抓回来的那个书生怎么样了。啧啧,进了监察司,不死也得脱层皮吧。”
她并不是他的对手,此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冷声道:“他诬告右相,制造伪证,其心可诛!”
他嗤笑一声,踩着银月光辉而下,转眼便已立在她身边,一双修长手指按住她拔剑的手腕,笑眯眯凑近她耳边:“你这个小丫头,怎得如此油盐不进。那书生没有诬告,他的的确确是因为没有钱贿赂右相才失去了本该属于他的官职,你那师父与右相狼狈为奸,这些年不知道害了多少忠臣良将,你年纪小,听师叔一句话,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江临翻身一脚踢在他胸口,怒道:“胡说八道!监察司历来直接受命于陛下,右相岂敢染指!”长剑泛着寒光从他眼前掠过,虽被他避开,却斩断几根长发,她还要有所动作,剑刃却被他双指夹住,令她只得弃剑后退。
他看着地面几根墨发,心疼了半天,叹息道:“剑挺快,就是脾气太躁了些。小江临,跟师叔走吧,你那师父不是个好东西。”
她闻言冷笑两声:“一个被逐出师门的叛徒,也有脸自称师叔!”
他静静看她,深眸里隐约有冷光,却只是一瞬,又恢复笑意晏晏的模样:“师叔告诉过你很多次了,被逐出师门的是你师父。师叔我啊,是自己离开云山宗的,怎么样,是不是特有骨气?”
“离开云山宗却加入臭名昭著的九冥堂吗?”江临冷淡神情浮出讽意,月光投在清丽眉眼,薄薄一层雾影,“就算我和师父错了,可你这个双手沾满鲜血人命的杀手又有何资格教训我?”
他缓缓挑唇,如锦似缎的一头墨发衬得眉眼愈加俊美,紫衣在浓墨化开的夜色中泛出冰冷却艳丽的光,转瞬已跃上风铃招摇的墙垣,似月下绽开幽幽紫花。
“你这丫头牙尖嘴利,我不同你争执。终有一天,你会后悔自己今日所为,到时候,记得来找我,九冥堂的门随时为你敞开。”
佩剑躺在青石地面,皎月映着剑柄一颗蓝宝石,江临迈着沉重步伐走近,却没有半分力气将它捡起来。
其实怎么会不怀疑。一次一次,那些状告右相的人被她亲手抓进监察司,审案的过程是如何她不知道,可结果都是消失。偶尔她会询问师父那些人的去处,师父却严令她不该问的事不可问。
她自小被师父捡回来,跟着师兄一起习武修行,哪怕不是云山宗弟子,却依旧受师父恩惠进入监察司,成为监察使。师父如父,师兄如兄,江临早已将他们当做最亲的家人,又怎能去怀疑他们如今的所作所为。
直到这个自称师叔的人出现,他是江湖上势力强大的杀手组织九冥堂的人,多次阻挠她办案。她与他交手次次被擒,他擒而不杀,只是让她随他加入九冥堂。
第一次见到他之后,江临就问过师父。
她记得连柯捏碎了手中茶盏,咬牙切齿道:“柳若欢是我云山宗的叛徒!他被师父逐出师门,心怀不轨加入九冥堂,是云山宗的耻辱!有生之年,我必将其手刃以慰师父在天之灵!”
这样一个恶名昭著的人,他的话,她绝对不信!
第叁章
连褚在半月之后终于回来,伤得不轻,还好案子已经解决。师父找了宫内的御医来诊治,他们在屋外守了三天三夜,情况才有所好转。
她日日守着他煎药喂水,连褚好起来,她却消瘦不少。窗外晨风吹落一地白樱,连褚从怀中掏出一只玉镯,在她泛红的脸颊中戴在她手腕。
“璧山产玉,那里的姑娘都喜戴玉,我料想你应该也是喜欢的。”
她望着他病色眉眼,似有春水落雨,多少年来,他一直是这样温柔而珍重地待她。她想,眼前这个人,哪怕是为了他死呢。
破旧城隍庙外的紫薇花开得正盛,小鱼用花枝编了一个花环戴在她头上,紫花覆在她耳鬓,清丽模样也被修饰得灼艳。
在被师父捡回去之前,她就跟随难民宿在城隍庙,这么多年过去,她仍会时常回来看望这些曾同甘共苦的朋友,以不算充裕的官禄接济他们。
小鱼瞧见她腕间玉镯,打趣道:“这不会是连师兄送你的定亲之物吧?”
她红着脸不说话,两人打闹一会儿,她将腰间锦囊递给小鱼:“我先回去了,过些时日再来找你们。”看了看四周,“怎么没见到阿竹?”
“她前几日出门后一直没回来,估计又找到什么小手工活在做工,大约再过几日就回来了。”
阿竹心灵手巧,时常能在富贵人家寻到一些手工活赚些银两,她未作多想,交代几句便离开。不想几日之后,小鱼跑来找她,说阿竹至今仍无音讯,小鱼去城中打听也没发现踪迹,担心阿竹出了什么事,让江临想想办法。
身为监察使,要在城中寻人哪怕对方藏身地下三尺也能被找出来,她立即动用监察司的耳目寻人,可几日下来居然毫无阿竹的消息。
若之前她还抱有一丝希望,如今已然绝望。连监察司都找不出来的人,她遭遇了什么,江临大概能猜到。
近日又有人状告右相被监察使带回私牢,她巡察时听见那人在痛骂右相纵容手下私捕少女,将她们残害至死,埋尸城郊。
她在牢外站了很久,最终面无表情离开。
七月合欢开出绒球似的花,她在树下坐了很久,依旧不能接受那耸人听闻的行径。若那是真的,那些无辜少女在死前经历了什么,她不敢去想。
风里传来夏日花香,当紫衣翩翩的柳若欢悄无声息出现在墙垣时,她似乎已经习惯。
他朝她伸出手,金色晨光在他指尖绽放点点光芒:“小江临,师叔带你去看个有趣的东西。”
这是头一次,她没有拒绝。跟着他跃上房檐,一路轻功拔地来到了绿叶盎然的城郊树林。草藤凌乱的地面躺着两把铁锹,他用一根玉带将长发挽起来,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这里埋着宝藏哦,挖出来,我们一人一半。”
袖下手指紧了又紧,她看着被他两三下挖开的新土,分明是松过不久的模样,终于还是拿起铁锹铲了下去。
午后日光灼热似火,她却感到由脚底窜至头顶的寒意。几具尸体交缠埋在冰冷地底,从那样绝望又毫无生气的面孔上,她似乎看到了灭绝的人性。
突然一阵目眩,她跪倒在地,颤抖双指覆上双眼,良久,极轻地发出一声哽咽。
柳若欢扒拉了一会儿,又扛着铁锹将她们重新埋葬,草藤掩住翻新过的泥土,似乎能掩住那些不为人知的黑暗。
当夜色漫下来,孤月隐在浮云之后,她避开守卫潜进右相府邸,丝竹声渐近,一处灯火通明的庭院,酒气缭绕,充斥靡靡之音。
阿竹瑟瑟发抖跪着敬酒,却被人一脚踢倒在地,他抽剑挑开阿竹衣扣,满室哄堂大笑。凉风掠过树梢,簌簌声响之中,有黑衣人持剑而下,寒剑铮铮,方才欺辱阿竹之人被长剑刺穿心口,面上调笑还未散去。
院内之人轰然而上,其中不乏武功高深的剑客,围攻之下黑衣人面纱滑落,露出一张杀意凛然的冰冷面容。
有人眼尖认出来:“是监察使江临!”
眼见不敌,她借力跃上树枝逃走,后背却依旧中了剑。几日之后,监察司下令,江临刺杀右相亲信,叛离师门,即日捉拿归案。
第肆章
路边茶肆掩映在大片野蔷薇之中,轻纱罩面的绿衣姑娘将马栓好后要了一杯清茶,身后是半山绿树,一轮夕阳,她端着茶盏凝视片刻,唇角一抹冷笑,将茶泼在了草间。
“如此简陋的茶摊,居然用得起京窑烧出来的白釉茶盏。”
正忙忙碌碌的伙计停下来,眼底一抹冷光:“江临!你背叛监察司,刺杀右相,还不束手就擒,回京领罪!”
无数捕卫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为首的,是多日未见的连褚。
她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一动不动看着他缓步走近,往日温柔深情的面孔,如今痛心疾首望着她:“师妹,跟我回去。”
“回去?”她低笑一声,“回不去了。师兄,我不能要求你们看清世间黑白善恶,但起码我能让自己无愧于心。”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紧紧握住剑柄,指骨泛白,目光却坚定:“如果你能杀了我,就带着我的尸体回去吧。”
残血般的夕阳映着她清眸丽颜,连褚死死看着她,深眸似海,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动手的命令。
老树下的马嘶鸣一声,惊起花间蜂蝶,蔷薇丛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微风拂过脸颊,一袭紫衣的柳若欢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边,揽着她后退出连褚的攻击范围。
“杀你?小江临,谁也不能杀你,放心好了。”柳若欢望了眼大惊失色的连褚,慢悠悠道,“江临已加入九冥堂,你们若伤她,就是对九冥堂宣战。监察司若想搅入江湖恩怨,尽管动手。”
“师妹!”连褚持剑而至,被柳若欢两三招打退,气急败坏道,“九冥堂是什么样的地方你不知道吗!你做错了事,跟我回去好好跟师父道歉,他一定会原谅你……”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她冷声打断,看着他投过来失望又气愤的目光,仿佛疲惫地闭上眼睛,“师兄,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蔷薇花丛中不知何时冒出无数面无表情的人,他们都是江湖上谈之色变的杀手,这些京中捕卫根本不是对手。
连褚只能眼睁睁看着柳若欢带着江临离开,她的身影在他眼前渐渐消失,只留下一地破碎残阳。
他上前两步,大喊:“师妹!我绝不相信你加入了九冥堂,我会等你回来!”
柳若欢朝后瞟了眼,嗤笑:“天真。”
被江临狠狠瞪了一眼。
这些天她一直东躲西藏,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其实身子早已是强弩之末,没走几步就晕倒在柳若欢怀里。
他抱着她掂了掂,感叹:“真轻啊。”却仍小心翼翼将她抱上马车,以最快却平稳的速度赶了回去。
她醒过来的时候伤口都已被包扎,换了干净的衣裙,躺在锦被银纱的床榻上。
柳若欢就坐在三步之遥的藤椅上,手指支额似在小憩,熟睡后的容颜没有醒着时的傲慢,愈发赏心悦目。这个人,她第一眼见到他,就惊为天人。
以前她听人说,艳极必衰,女子美成这个样子,不是什么好事,遑论是个男人,可他似乎活得很好,随心所欲,自在逍遥。
她轻轻叹了口气,他却挑起唇角:“小江临,是不是特嫉妒师叔长得比你好看?”他睁开秋水桃花似的一双眼,对上她的视线,“别难过,这世上又不止你一人没我好看,你已经比很多人好看了。”
她偏过头,看着窗边一扇翠屏,上有冷月池光。
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九冥堂的挂牌杀手,完成刺杀任务,领取委托奖励,乱世中不少人曾以此谋生,可江临想获得九冥堂的庇护,就不能只成为挂牌杀手这么简单。
闯九冥狱,过生死门,方能入九冥堂,成为九冥鬼杀。
柳若欢是九冥堂的分堂主,他领着江临去拜见了冥主萧何,获得了九冥牌,只要江临能通过试验便是九冥之人,今后朝廷再想动她,也不得不顾忌九冥堂的势力。
踏入杀伐地时,柳若欢一袭紫衣站在枯树藤蔓之下,依旧是笑意晏晏的模样,眼底却流露担忧。当年他入九冥堂时,和如今的江临是何其相似,相似到,几乎令他心疼。
他在枯藤下等了三天,江临出来时满身的血,只是面容愈冷。他伸手扶她,被她微微避开,殷红的血似绿衣开出红花,她淡淡道:“不是我的血。”
九冥狱,杀伐地不过是第一层狱,一日一日,那个温柔的姑娘眼神一点点冰冷,他开始有些后悔。
从血池出来时,她用长剑撑着地面才没有倒下去。他扑过去抱住她,浓郁血腥味几乎熏得他头疼。九冥狱一开始本就是为了灭绝人性将杀手训练为只知杀戮的工具而存在,她还是这样小的一个姑娘,却要经受如此折磨。
那张永远带着笑意的脸,头一次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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