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忘川·戏江(2/2)
“目前不能,以后谁说得准呢。师父过世前告诉阿珩的姐夫,古书上记载天香可以唤醒嗜睡之人,他姐夫花了几年时间寻找所谓的天香,后来倒是带回来了,却毫无作用。”
突然一阵目眩,她踉跄几步差点摔倒,脸色惨白得几乎没有血色。东方淳没想到这件事对戏江的打击会这么大,他看她一向冷淡,还以为不会动情,原来却是如此情深吗?
他伸手扶住戏江,有些感慨:“我同你说这些,只是希望阿珩走的时候不留遗恨。他那样的性子,一定不会告诉你什么。”
良久,她恢复往日漠然:“好。”
戏江的去而复返令沈长珩激动无比,用东方淳的话来说,百草谷是一个适合谈情说爱的地方,沈长珩虽说过他想要走遍河川,但似乎只要有她在身边,哪怕一辈子待在这里也无所谓。但彼此都知道,所谓的一辈子,于他而言也不过三四年罢了。
沈长珩体内余毒彻底清完后,戏江在谷内多陪了他半月,之后他收到父亲书信不得不回去,他私心想邀她一起,这次她没有答应。
想想也对,戏江从没承诺过什么,这两月的陪伴已算是上天额外恩赐。临走时她折了一枝夏堇给他,目光看向天外蓝霭:“我会来找你。”
沈长珩咬着牙,终于鼓起勇气倾身拥抱她,他其实比她高出一个头,这样抱着她,似乎能替她挡住一切灾难。
“仙女姐姐,你要好好的。”
父亲召他回家是为商议姐姐沈池的婚事,东方淳说沈池恐怕熬不过今年冬天,尽管如此,自小的青梅竹马,论剑派的大师兄姜禾依旧想娶她,这世上历来不缺情深之人。
时间定在冬至,因沈池爱雪。姜禾是沈长珩自小崇拜的人,曾经他想,今后要同大师兄一样对待深爱之人,无论何种境地,亦不离不弃。
他有时会在昏睡的姐姐身边自语,说他这几月的奇遇,说他遇上仙女一样的姑娘,他想娶她,又不想耽误她。
八月的夜晚落下微雨,沈长珩从姐姐的院子出来,忽闻外面人声大作,来往弟子说山庄进了刺客,和大师兄交手负伤逃了。他担心刺客会闯到这里伤了沈池,索性在屋内守着。
未几,窗户突然极轻地啪嗒一声,有人落在地上,他忽地转身,摇晃烛火间绛紫衣裙如墨漫过来,火光映出半张银狐面具。
与此同时,院外传来姜禾略微焦急的嗓音:“阿珩,你还在吗?”
长剑无息而至,他一掌握住剑刃,鲜血顺着五指滴落,声音却平淡如常:“我在,大师兄你去抓刺客吧,姐姐这里我守着。”
姜禾应了一声走了,四周重归静谧,他缓缓抬眼对上她的视线,那里面有对万物的漠然,包括生命。
沈长珩推开窗户,谨慎朝外看了看:“翻过这座墙往左走有一条荆棘小路,穿过小路可到后山,你走吧。”
她收剑从窗口一跃而出,消失在夜幕中。他负手而立,良久,面无表情关了轩窗。
翌日便知昨晚女罗刹偷袭了论剑派,好在姜禾及时发现。因不知她的目的,本打算大宴宾客的婚宴,也为了保险起见改为只邀请几位亲厚之人,以防女罗刹再生事端。
九月末,沈长珩同父亲一道前往扬州给舅父送喜帖,恰遇上扬州一年一度的擂台赛,自扬州铸剑山庄满门被屠自此凋零后,沈家的舅父逐渐成了扬州新势力,往年仅仅是比武的擂台赛也弄了其他花哨出来。
舅父指着台上一曲剑舞的姑娘问沈长珩:“你觉得这姑娘如何?”
沈长珩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只落在远处重叠金云间:“小甥已有心仪之人。”
说话间,打斗声由远及近,听见一人大喊:“抓住女罗刹!别让她跑了!”
在场之人无不齐齐起身围过去。凌霄宫剩余弟子围剿几次,这次总算将她重伤,一路追到此处。
偌大空地上,她捂着腹部伤口缓缓后退,沈长珩猛地抽出佩剑,怒吼着“我要为仙女姐姐报仇”冲了过去,转瞬间佩剑落手反被擒住。
“珩儿!”沈父跨步向前,女罗刹将剑刃更紧地贴近他的脖颈,嗓音黯哑:“别过来,否则我杀了他。”
“都不准过去!”论剑派掌门的话,在场之人不得不掂量掂量,只能眼睁睁看着女罗刹以沈长珩为要挟,逃出城去。
出了城她将沈长珩往后一推施展轻功飞跃离开,他咬着牙追上,直至来到峭壁边,他已上气不接下气,她转身看他,嗓音没有半分起伏:“不想死就赶紧滚。”
沈长珩抿着唇,一步步靠近,在她五步之遥时停下:“东方淳的丹药还够吗?”从怀里掏出瓷瓶递过去,“这是我托他新炼制的,疗伤效果比之前的好一些。”
九月的山风带了凉意,崖边探出几枝素色木槿,如死般的静寂过后,她冷漠嗓音如雪水漫过来:“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走近她,能清晰地看见她脸上恐怖的伤痕。
“你使用流毒那次。杀人的时候,朝后踢腿在空中旋转一圈落在那人头上,双手持剑刺进他的脑袋,和你斩杀猛虎的招式一模一样。”
沈长珩是天真善良,可他并不愚钝。当他持剑冲向她的那一刻,她的剑故意偏了一分,他不是没看出来。昏迷前他想,老天这是跟他开了多大一个玩笑。
只是没想到戏江会救他,他醒来时看见她,依旧是初见时白衣清丽的模样。他选择自我欺骗,他假装不知道眼前这个爱慕的仙女姐姐就是恶名昭彰的女罗刹,可随着相处时间越来越多,他再也假装不下去。
这个自己深爱的,念念不忘的,入骨相思的仙女姐姐,就是自己发誓要手刃的女罗刹。
可沈长珩在她身上看不出半分罪恶行迹,他固执地相信,这才是她真实的模样。她不是世人口中心狠手辣的魔头,她只是一个不知道经历过什么才变得如此极端的可怜姑娘。
他爱的姑娘。
黛云远淡,山雾弥漫,他的手指揭下银狐面具,露出面具下半张姣好容貌,细长的眉,温婉的眼。
沈长珩忽地将她拥入怀,力道几乎要将她揉进血肉,嗓音有颤抖的哽咽:“戏江,你都经历了什么。”
这样美好的一个姑娘,到底经历过何等惨烈过往,才会被毁去一半的脸,顶着女罗刹的名号,再不敢以戏江的身份活着。
戏江将下巴枕在他肩膀,语声淡淡:“那些事,不提也罢。”
他更紧得抱住她:“好。过去不提,今后,有我在。”
有我在,无人再能伤你。
第陆章
此次戏江受伤颇重,他们借住在偏僻村落盲眼老人家,好在药圣的丹药不少,倒无大碍。曾经他在她面前更像是不敢表达爱慕之心的少年,如今却像足以撑起一片天地的男子,予她全部温暖和爱。
沈长珩托人给父亲传了信,说他已无恙,待去百草谷取了丹药便回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可在他活着的岁月里,他全部的爱只给她一人。
不谈江湖,不谈生死,时光像慢了下来,戏江回想这些年的腥风血雨,走马观花般闪现,像眨眼就过完。现在这样平淡而宁静的日子,反倒觉得漫长开来。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安稳地睡过觉,睡在充满家的温暖的床上,也许久没有吃过依照她的喜好做出来的菜,尽管不会下厨的沈长珩做得十分难吃。
沈长珩从山中砍了青竹削成竹笛模样,问她想听什么曲子,她想了想:“采莲曲吧。”
他一脸郑重地吹奏起来,片刻,她微微扶额:“太难听了。”
他笑眯眯凑过去将竹笛递给她:“那你吹给我听。”
戏江动了动唇角,摇摇头,那半被毁的面容,连嘴唇也没躲过一劫,留下深深的疤痕。他俯身,指尖拂过她的脸颊,眉眼紧紧蹙起。
“若那时,我在就好了。”
她握住沈长珩的手,看着远处山雾没有说话。
冬至将至,他将她送到百草谷,等办完沈池的婚事便过来接她。她又戴上那张人皮面具,站在摇曳花草间静静看着他,沈长珩转身朝她喊:“仙女姐姐,等我回来。”顿了顿,“我娶你!”
不敢听她的回答,脚步匆匆跑远了。东方淳在一旁努嘴:“没出息。”
沈池如今只能苏醒一个时辰,喜堂婚宴一切都准备完毕,就等她醒来时成大礼。沈长珩正在安排事宜,弟子突然跑进来将一枚玉佩交给他。
“少庄主,庄外有名白衣女子说是你的朋友。庄主说了,只有持喜帖的人才能进来,我们不敢放行。”
那是他交给戏江的信物。
沈长珩飞奔出去,果然看见冬日细雪下她白衣玉立,他握住她的手,十分惊喜:“你怎么来了?”
戏江偏着头,嗓音淡淡:“想见你了。”
沈长珩忍住拥她入怀的冲动,将她带到山庄,本想让她一同参加喜宴,但顾虑沈父会认出她,便让她待在院内。
姜禾作为新郎早已被众人灌了几轮烈酒,酉时沈池醒过来,丫鬟迅速给她换了嫁衣,由姜禾抱着进了喜堂。
山庄四处挂了喜绸,唱礼官一拜天地尚未唱完,一柄长剑刺空而来,钉在了堂前那张大红的喜字上。
宾客一阵哗然,纷纷看去。纷然细雪间,白衣女子踱步而来,不食人间烟火般脱俗的一张脸,漆黑如寒潭却涌动狂风暴雨般的一双眼。
沈长珩猛地起身,难以置信:“戏江……你做什么?”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姜禾,他听见沈长珩那声戏江,沉着面容突然扭曲,高大身形摇晃一下,下一刻已猛然发力,飞跃而起将钉在喜字上的长剑拔了下来,转身对准了她。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连嗓音都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没想到我还活着?”微微偏头,“是,我也没想到我还能活着。姜禾,这是你第二次拜堂成亲了吧。你可还记得,你曾经拜堂的情形?”
姜禾没有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怒喝一声提剑刺去,沈长珩想要阻止,突然一阵头晕目眩,身子一轻趴在桌上再无力气。
不仅是他,其余宾客全都一样,是中毒的状况。戏江转身避开姜禾的招式,轻而易举将他擒住,他摇晃一下跪倒在地,再使不上半分力。
她在姜禾面前缓缓蹲下,手指抚上鬓角,撕下那张人皮面具。半张温婉,半张如魔。随着长剑刺进他的心脏,她更近地靠近他,几乎是缠绵拥抱的姿势。
“姜禾,好好记住这张脸,哪怕到了地狱,你也不得安宁。”
她抽出长剑,任由鲜血飞溅,转身离开。沈长珩用尽全力扑在地上,拽住她衣裙一角。他艰难地抬头,对上她一贯漠然的眼。
“仙女姐姐……是你下的毒?一切都是假的,你只是为了杀他?”
戏江转过身,嗓音前所未有的冷:“一切都是假的。沈长珩,梦该醒了。”
沈长珩看着她走远,再没有半分挽留的力气。
几日之后,江湖皆知女罗刹乘论剑派掌门之女大婚之时刺杀大师兄姜禾,本以为论剑派掌门会对女罗刹发出追杀令,可很多天过去,江湖一片宁静。
沈池在婚宴的第二天便去世了,她和姜禾葬在一起。而东方淳推算的在明年才会出现嗜睡症状的沈长珩却提前卧床。昏睡前,他抓着沈父的手恳求:“不要追杀她。”
那是这二十多年,沈长珩第一次开口求人。
沈掌门没有追杀女罗刹,但看着独子这副模样如何忍心,派人寻找女罗刹,务必将她完好无损地带回山庄。
可翻遍江湖,再没有人见过那个如罗刹般的女子。
半年之后,东方淳带着丹药来看望沈长珩。难得他醒过来,披一件单衣坐在窗前执笔作画,画上莲叶连天,白衣女子坐在渔舟采莲。
“这是我新研究的丹药,应该可以治好你的嗜睡症。”
他似没听见,直到一幅画完,才摇摇头:“不必了,你也知道那没什么用。”
“有没有用,吃下去才知道。”东方淳看着他半晌,突然冷笑一声,“其实是你自己不想活着吧。”
沈长珩望着窗外遍地梨花,问东方淳:“你说,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你不恨她?”
“我的恨,比不上她对姜禾的一半恨,那我恨她,也没有半分意义。”
良久,东方淳将那颗丹药摊在手心递到他面前:“她来找过我。吃了它,我告诉你。”
沈长珩眸光闪了一下,终于将丹药服下。
第柒章
很多年前,江湖上有一个极会制香的门派,唤作无香派。凡无香派弟子必身怀异香,所经之处能使百花绽放,能令死物回生。
而他们的镇门之宝,是无法考究年代的一块奇异香料,在水中千年都不曾腐坏,被门人唤作天香石。无论其他何种香料,凡经天香水洗过,必香传百里。
无香派掌门的女儿更是制香的高手,在一次远游中,她被身手不凡的公子所救,公子将她送回无香派,盛情难却留了下来。时日一长,日久生情,公子便与少女定下婚约,也得知了天香石的秘密。
少年索要天香无果,在拜堂那日利用凌霄宫主对他的情意,借凌霄弟子之手大肆屠杀无香派门人,夺取天香后为了杜绝行径泄露竟一把火烧了无香派,连那名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少女也未能幸免。
她被大火烧毁了半张脸,最后跳入暗河才捡回一条命。少女决心为师门报仇,戴上银狐面具,遮住姣好面容,以罗刹形象示人,隐瞒身份杀人夺宝,想尽一切办法提升武功。
魔教中人看中她,企图引她加入魔教,被拒绝后心有不甘,索性利用她和外人的恩怨进行屠城,将此恶行嫁祸到她头上,逼她不得不寻求魔教的庇护。
可她从不屈服,曾经只会制香的一双手变得伤痕累累,沾满人命,背上任何恶名也绝不放弃。只因她身负满门血海深仇,仇人的脸,亲人的眼,她不敢忘。
她以放火的方式屠了凌霄满门,本想以同样的方法对待论剑派。可她遇到了沈长珩,天真得如同曾经的她。她为了躲避追杀穿上凌霄宫弟子的衣服,却在深林中遇到这个上天派来拯救她的少年。他是她灰暗人生中唯一一抹阳光,让她在万丈崖底挣扎时不至于彻底绝望。
她只杀了姜禾一人,还欠他的半世情意。
讲完这段故事,夜幕已有半轮明月,月色洒在沈长珩苍白脸上,映出急切模样。
“她在哪里?”
东方淳将一颗包着蚂蚁的琥珀和半张银狐面具递给他,嗓音平静。
“她走了。怕你恨她,说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但她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他捧着琥珀和面具久久凝视,眼角似有泪意。
尾声
看来东方淳最后果真研制出了医好嗜睡症的丹药,否则他也不能活着来到忘川。曾经少年天真的模样已不在,只有次次寻找无果后失落的怅然。
“她武功那么好,怎么会死呢。她一定是害怕我生气,所以藏起来了。可我想找到她,告诉她我没有生气,我只希望余生能陪着她,哪怕不能找到她……”他急切地看向流笙,“你只要告诉我,她还活着。”
活着,多么简单又奢望的梦想。
流笙将茶盏推向他,看向窗外已泛出青白云彩的晨光:“你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但那可能残忍至极。”
水纹荡开,显现的竟是百草谷的画面。戏江果然去找了东方淳,告诉他自己的往事。可东方淳转述给他的,并不是全部。
而沈长珩今日也终于知道了全部。
无香派真正的天香不是那块被姜禾抢走的香料,而是她,天生身怀体香的戏江。那只白色蚂蚁是传说中的食香蚁,因她体香胜过世间万物之香,只有佩戴食香蚁才能隐蔽香味。
沈长珩第一次遇见戏江,装着食香蚁的瓷瓶摔碎,他闻到那股令枯萎木香花都绽放生机的幽香,才是真正的天香。
画面一转,是戏江站在巨大炼丹炉前的画面。
东方淳面色凝重立在一边,问她:“你真的决定好了吗?”
火光映着她半张可怖半张温婉的面容,她竟弯起唇角露出一抹笑,这是沈长珩第一次看见她笑,比天底下任何女子都要好看。
“若我和他之间只能活一个,我希望那个人是他。”
天香能医嗜睡症,这是姜禾抢夺天香石的原因,他想救青梅竹马的沈池,而她想救沈长珩。
她纵身跃入巨大的炼丹炉,依旧穿素色白衣,像他初见她那日,惊为天人的模样。
屋外鸟雀啾鸣,沈长珩踉跄两步几欲跌倒,红着眼难以置信:“她果真死了……”
流笙将轩窗推得更开,细密晨光零落洒进来。
“说不定她还活着,在你的体内,永远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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