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骑兽之势(1/2)
或许是为了炫耀国力,前往突厥的迎亲车队长达百辆,饰满金络,车内全是装满金珠玉宝的箱笼。
除了丰厚的嫁奁,车队后面还跟着数百名浑身盔甲的大周骑兵,一个比一个显得剽悍神勇。车队不疾不徐地驶出长安城,前往朔州,再前往沙钵略可汗所住的都斤山。
坐在六马青盖安车里,被车队带往天边的千金公主宇文若眉,似乎仍然能感觉到长安城头上有杨俊烫人的目光。
这两个月来,她与他落下的眼泪,比长安城今年春天的雨水还要多。
杨俊性格温文尔雅、仁恕忠厚、为人至情至性,相貌俊朗挺拔、英气过人,是有名的美男子,而且聪明能干,精通书史骑射,所以从千金公主懂事时起,她就把自己当成了杨俊的女人,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和亲公主,要出塞嫁给食膻卧毡的突厥可汗,在戈壁荒滩上度过一生。
车队两旁吹奏着胡笳和羌笛,悠悠胡乐,越发让她心境变得悲凉。
前来求婚的佗钵可汗年近七旬,居然能厚着脸皮向刚刚成年的大周公主求婚,千金公主甚至怀疑,这件事背后有杨坚夫人独孤伽罗的推手。
这次的迎亲副使长孙晟,本是杨坚的部属亲信,常年来往于漠北和长安,是两国间的使臣,说不定是他极力向突厥可汗游说,才让佗钵可汗指名道姓地要娶自己为王后。亲事定下不久,佗钵可汗老迈不堪,上个月一病不起,命归黄泉,又是杨坚上奏章,让自己嫁给佗钵可汗之子沙钵略可汗。
一向对妻子言听计从的杨坚,这么热心地关注自己的婚事,多半就是出于独孤伽罗的指使吧?
那个人到中年仍然美貌端庄的女人,曾几何时,在自己的心里,她就是个温蔼可亲的亲人、内外兼修的贤母,在年少的梦中,千金公主甚至还想象过自己与杨俊能牵着一对同样可爱的儿女,站在当年的花树下,出现在独孤伽罗慈祥关切的目光中,亲亲热热地喊她一声“娘”。
而独孤伽罗却无情地拆散了千金公主和杨俊,前天夜里,杨俊最后一次与她相见时,痛哭流涕地说,随国公夫人绝不肯答应二人婚事,哪怕他以死相逼,独孤伽罗也没有松口。
原来她当年的承诺和疼爱全是假的,全是欺骗和伪装,她是长安城里有名的仁者,常常抚孤问贫,见到路边有人被行刑都会坠泪,她精通佛理、每年布施无数,可却独独对千金公主如此残忍狠心,莫非就因为她姓的是宇文吗?
千金公主曾听姑母说过,独孤伽罗的父亲当年效力于自己的祖父宇文泰帐下,建下不世之功,最后却受冤惨死、家破人亡,可那是奸臣宇文护办的事,周武帝宇文邕不是为独孤公平反了吗?还把独孤家的几个儿子都任用为将军。为什么随国公夫人要把上代的仇记得这么久,甚至记到了自己身上?自己的血缘难道是与生俱来的罪愆吗?
车行十余里,来到龙首原下,千金公主不经意地抬眼望去,却见高高的坡顶上,有个人只身匹马,怔立风中,眺望着车驾的来处。
从他厚实的肩背、纤细的腰身,还有那件她亲自裁剪缝绣的蓝袍上,千金公主一下子就看出那人是杨俊。
明明自幼相识相知,明明两人深情早种,明明可以厮守终生、白发偕老,明明二人宁死也不甘分离,却因了独孤伽罗心底对宇文家的敌意,狠心要斩断二人缘分,让二人从此坠入暗不见天日的深渊。
独孤伽罗自己与杨坚夫妻恩爱,却为何不能让儿子也拥有那样的幸福?
千金公主实在是不能明白她,车驾又前行一里多路,驻马高坡的杨俊突然一提缰绳,驱马狂奔过来,拦在了迎亲车驾的前面。
长孙晟拍马而出,举起手中长槊,横在车队之前,喝问道:“杨将军,公主出塞和亲,你何故要拦住去路?突厥使臣与大周使臣全都在此,望杨将军自重,勿扰公主。”
杨俊脸庞之畔,犹有尚未风干的泪水,道:“我不会打扰她,长孙将军,你让公主与我最后见一面,我有话要说。”
长孙晟并不退让,道:“公主已受沙钵略可汗之聘,虽未成亲,如今也已身为突厥王后、沙钵略可汗的可贺敦,与你份属君臣、尊卑有别。杨将军,往事已杳,你放下旧情旧怨,早日释怀吧!”
杨俊缓缓摘下头顶的纱冠,露出新剃去长发的锃亮秃顶,黯然道:“我昨日已在左冯翊寺落发为僧,长孙将军,今日的杨俊,已是世外之人,绝无情思绮念,可前尘旧爱,贫僧也要一一了断。”
长孙晟见他痴情如此,又绝望如此,竟因婚事不谐出家为僧,心下不禁生几分同情,收回大槊,轻轻一挥手,转身拨马离去。
迎亲车队已停,杨俊翻身下马,走到饰满金玉的六马安车前,隔帘垂泪道:“若眉,不是阿祗有心要负公主深情,实是阿祗有心无力、身不由己,愿公主此去塞外,善自珍重,今后与可汗夫妻恩爱,安享尊荣。阿祗今生辜负公主,无面目再存活于世,又不能自决以伤父母怀抱,只能剃度出家,从此了尽尘缘、四海飘零。”
千金公主已哭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哽咽道:“阿祗,你万勿如此,你已尽力挽回,想尽了办法。我不怪你,我只恨自己身为宇文家的女儿,命中注定与你无缘,却偏偏痴心妄想,想要嫁入杨家,相夫教子一生……可惜天不从人愿……”
千金公主掀开车帘,露出一张同样满是泪迹的美丽脸庞,哭着劝道:“阿祗,你不要出家当和尚,你好好在长安城活着,好好娶妻生子,建功立业。就算我在塞外,就算我住在突厥人的帐篷里,我心里也会安然,如果你非要执意自伤,我只会永远为你牵肠挂肚,永远生活在痛苦和追悔之中。阿祗,就算为了我,你也要忘了我,开心地活着。”
杨俊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每日执念、相思不已的酸楚,是否永远都不能平息?眼前这张魂牵梦系的面庞,这个对自己一往情深的女人,自己却只能眼睁睁望着她远嫁,投入突厥人的怀抱……
千金公主拿出手中绢帕,探出窗外,轻轻为杨俊擦干净眼泪,勉强笑道:“阿祗不哭,我也不哭,既是天意如此,我们便应该笑着分别。昔日情,往时意,种种美好,永藏我心。阿祗,哪怕我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都忘不了你给过我的温柔和深情。我不恨随国公夫人,她自幼待我如母,还生养了我深爱过的阿祗,可她放不下心底的父仇,这怪不了她……要怪,就怪我祖父宇文泰,他太恋权位、背信弃义、对不住独孤家!”
杨俊抓着她的手,呜咽得说不出话来,千金公主一眼望见他衣服肩头绽开了个口子,笑道:“这还是两年前你过生日,我花了三个晚上给你做的衣裳,旧成这样,你还肯穿着,来,阿祗,姐姐最后一次给你缝补衣裳。”
她命人拿过针线来,就在杨俊肩头细心织补着绽口,针行细细,织痕浅浅,却是她最后的留念与诀别。
从来没有一个和亲公主重返过长安城,今日之后,是为永诀。千金公主情难自禁的眼泪,一滴滴打湿了杨俊肩头的衣裳。
长孙晟悄悄背过身去,擦掉自己眼角的一滴眼泪。
他来往关塞多年,意志如铁,是一条见泰山崩于眼前也不会变色的硬汉,杨坚这次派他当和亲副使,就是因为他孔武有力又深沉稳重,可以震慑突厥人,可此时,他望着面前这对璧人的心碎,也不禁感到酸楚。
这两个面目如画的小儿女,如此相配,又如此深情,为什么随国公夫人要活生生拆开他们,让他们从此走向茫然不可知的命运,从此在这世上与心爱的人永别?
果然像郑译预言的那样,疯狂透支身体的宇文赟,没能活过大象二年(公元580年)的夏天。
天元大皇帝宇文赟在夜宴上忽然一头栽倒,惊慌失措的妃嫔们将他扶起来时,只见宇文赟鼻歪口斜、嘴角流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一双酒色过度的眼珠还能痛苦地转动。
他虚弱地向身边不远处的杨丽华看去,却见她盘坐在紫檀漆几后面,一动不动,脸上连睫毛都没有掀动一下,只有两行清亮的眼泪顺着瘦削的脸颊徐徐流下。
宇文赟抬起左手,向杨丽华摇了一摇,是永诀么?
杨丽华隔着温热的泪水凝视着她的丈夫,他们从十三岁时一起成长,而她终于没能遏制得了他的疯狂。
但在这个热闹而华丽的夜晚,她忽然看见了宇文赟身上一闪即逝的清明和忧伤。
御正下大夫刘昉和内史上大夫郑译、御正中大夫颜之仪,是最早被召入天德殿的三位大臣。
这三个从不离宇文赟左右的心腹,此刻不禁沉入了巨大的惶恐中,怎么,这个从不愿过问政事的年轻皇帝就这样离开了,将大周的赫赫皇权留给宗室和大臣们抢夺?
宇文赟在忽而清醒、忽而昏沉的瞬间,吃力地向他们说道:“善……善辅我儿,毋……毋令……”
究竟是毋令什么,他到底没有说出来,便昏迷了过去。
这一次,看样子他再不会醒来。
颜之仪赶紧出去,领命召集群臣,到长安城外各寺为皇上祈福消灾。
装饰华丽无比的天德殿内室,即使在两枝素白蜡烛的照耀下,也发出了煊赫夺目的芒彩,这里的帐子帷幔上刺满了金绣,每一束流苏边都装饰着珍珠和宝石,地上用黄金砌地、白玉升阶。
据说仅宇文赟内室修饰所用的黄金珠宝,就动用了北朝整整一年的赋税。如今的北朝,比从前的哪一年都要徭赋沉重。
在这华丽的房间,凝视着这个终于在疯狂的顶峰凋谢的年轻皇帝,郑译在心里猜测,宇文赟想说的,大约是毋令外戚专权罢?而默默坐在床侧落泪的杨丽华却在想,是不是毋令宇文阐疯癫痴狂如乃父?
既然,年轻的天元皇帝没有留下遗命,也没有指定辅命大臣,那么,此刻的天德殿,实际正在决定一个王朝的命运。
依杨丽华的意思,目下的第一件事情,应该将宇文赟的弟弟宇文赞召入内宫,指定他为摄政王。
郑译口中不说什么,心里却觉得奇怪:这位性情贞静固执的杨皇后,看起来真不像是杨坚和独孤伽罗的女儿,她几乎完全不懂得权术——在这个非常时刻,谁第一个来到快要咽气的宇文赟身边,谁就掌握了北朝至高无上的权力!
她怎么连这点常识也没有?竟打算将她父母虎视眈眈已久的皇权轻巧地交给一个平庸无能的少年!
“天元皇后,”郑译的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心里带了几分藐视,却努力用谦卑的声音回答道,“天元皇帝即将不豫,太子年少,非能干得力之人不能定社稷……若以汉王宇文赞辅阁,臣恐其非人。”
杨丽华细想一下,觉得果然如此。
汉王宇文赞是个肥胖得有些愚蠢的少年,他甚至没有其兄长畸型勃发的生命力,整天显得无精打采,连脑子都懒得多动,只会抱着一袋水烟,和清客们聊聊天、喝喝酒,看起来暮气沉沉。
“那……该召谁来?”杨丽华犹豫起来,除了宇文家的亲王外,朝中的重臣,就得算那几位皇后的娘家人了。
陈月仪的父亲陈山提和元乐尚的父亲元晟,均在不久前加封了上柱国,但他们并不带兵,徒有其名而已。
只有尉迟炽繁的家里与众不同,论起家世,尉迟家与宇文家是亲上加亲,二世都尚公主;论起名望,尉迟迥收复过西蜀,当了多年辅政大臣,手下旧部不少;论起实力,尉迟迥现在是外任的相州总管,总揽北部军权,比自己即将上任扬州总管、总揽大周南部兵权的父亲杨坚兵力更强……
难道自己就眼睁睁地看着尉迟家从这个夜晚开始飞黄腾达?
杨丽华不能甘心。
纵然她并不热衷于权位,但她也不能让宇文家和杨家的命运操纵在别的家族手中,她自己更不能在一个刚满十五岁、来路暧昧的女孩子手下唯唯听命。
“既临大事,当然该召请随国公入见。随国公亲则国丈,重则国之宰辅,而况明决果睿、名重北邦,监国之人,非随国公莫属。”郑译仍然是眼观鼻、鼻观口,但心里却起了阵叹息,这个杨丽华,为什么她没有她母亲一半的果断和明智?
在这个非常时刻,她竟然是如此的优柔难决,旁边若换了别人,而不是郑译,早已将杨丽华玩弄于股掌之上。
杨丽华有些木呆呆地注视着郑译,不出片刻,又将视线移到站在帷幔旁边的刘昉身上。
刘昉比郑译年龄大几岁,但外貌和举止却显得年轻得多,面容上带着一种无法掩藏的浮滑气息,此刻,这个平时十分能言善辩的御正下大夫,却保持着令人敬畏的沉默。
“刘大夫,依你之见呢?”也许是为避亲嫌,杨丽华没有立刻答应郑译,而是不放心地询问起了刘昉。
“郑内史所言诚是,请皇后速召随国公入见!”出乎她的意料,刘昉竟然双膝跪倒,高声赞同着。
见识不出宫掖的杨丽华,终于点了点头。
她不能明白郑译、刘昉如此作为的背后原因,她只是在心底里涌起一种隐隐的喜悦,一方面是庆幸自己地位的稳固,一方面是为父亲能有这样的声威而高兴。
“好,就按着两位大夫所说,召随国公入见。”杨丽华咬了咬牙,终于点头首肯。
再过几天,八岁的小皇帝宇文阐就将临朝听政了,她就算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自己的五个弟弟着想。
听母亲说,他们一个个都是英睿不凡的少年。
杨勇在前两年就因为平齐之功被封为上柱国、大司马、总领旧齐之地的洛州总管,年纪轻轻便继承了外祖父和父亲都曾拥有的高位,而且,出身将族的他甚至比父祖更出色,不但会带兵打仗,而且雅通典籍、善解词赋,长安城里没几个少年能比得上。
倘若因为自己此刻的犹豫,令杨勇、杨广、杨俊、杨秀、杨谅这些同母兄弟们永无立足庙堂大展身手的机会,那么,自己将成为家门的罪人。
夜风越来越凉了,小宦官将杨坚引领至天德殿的二道院门外,便停住了脚步,恭敬地弯下腰来,道:“随国公,请自行入见。”
杨坚点了点头,迈步走进夜色深沉的天德殿前院,这座天德殿,他素日奏事时经常来,但此际的月色里,院中楼台幽静、池阁深沉,令他觉得异样陌生。
自宇文赟登基以来,天台天德殿的夜晚,还是第一次呈现出一派宁静的面貌,那密如急雨的丝管和彻照十数里的灯烛已经消失了,在门前往来不息的女装少年们也不知去了哪里,留下的是天德殿门外那些奇形怪状的设置:圈养巨兽的笼子、抛枪弄剑的钢丝套、舞伎攀爬的漆木蹬……
淡淡的上弦月下,这些东西的影子浓浓淡淡地罩住了殿门外的白玉台阶和莲池。
五月天气,天德殿的莲池中竟然有大朵的红白莲花盛放,杨坚定睛细看时才发现,这些亭亭盛开的莲花,是宫女们用名贵细致的丝绢精心扎出来的,花姿、花形和花色各异,看起来生动极了。
伽罗说得没错,宇文赟是个过于任性的一直没有长大的孩子,他的悲剧在于,这个王国和这些大臣,总是恭顺地服从着他恣肆而狂野的念头。
不知过了多久,杨坚才信步走上了空无一人的游廊,他的长方脸被长须遮挡了一大半,看不出那神情是悲哀还是紧张。
紧随他进来的李圆通,在很远的地方注视着自己的主公。
他刚刚奉夫人之命,赶在杨坚入宫前送来一封上着火漆的信,主公没有急着打开它,而是轻轻地揣入了自己的胸前。此刻,年近四旬的杨坚,站在天德殿阒静的廊下,似乎迟迟不想进去。
表面上一派从容的杨坚,心里却正在风起云涌。
这就是他和伽罗窥伺了二十多年的机会么?
不知道为什么,杨坚忽然有点手脚发抖,不,伽罗,我从不曾有这样的野心,我自幼心如止水,相貌虽然威严,其实并没有多么广阔的心胸和抱负,更没有高颎那么多令人赞叹惊讶的念头。
从小生长在军营的我只知道,唯有不断建立战功、攻克城池,才能得到封爵,才能显耀祖宗,这是我父亲教我的。
般若寺的明远大师虽然不断地向我说过:“你来处非俗,只怕是魏室子孙转世……”就算真是拓跋家的儿孙又如何?多少拓跋氏儿孙,被权臣们推上皇位当傀儡,又被随意毒杀,我在朝为官多年,看够了皇位上的血和变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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