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篇 承平无双(1/2)
【一】
相思是淮安侯家的二小姐,承平宫三皇子顾昀的童养媳。
她进宫那年十四岁,正是一个小姑娘最活泼开朗的年纪。
她的父亲淮安侯是世袭的爵位,一直都是个懒散侯爷,没有半点为官的才能。承德帝并不看重他,渐渐地,沉家便没落下来。
淮安侯日思夜想,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像祖上一样走运,救一个皇亲贵族,白捡一个世袭爵位。
大抵是他太过诚恳,承德十六年冬,承德帝带着朝臣南下巡视,路经广陵时遇袭。
淮安侯就在随行的队伍中,刺杀来得太突然,他吓得哆哆嗦嗦正想趁乱逃走,谁承想,脚下一滑竟直直地摔了出去。慌乱中,他一把将承德帝推了出去,躲开了迎面而来的利刃。
直到回了京,淮安侯还不能相信自己就这样歪打正着救了皇帝。承德帝在御书房召见他,问他想要些什么赏赐。他一双老眼泛着精光,正想说黄金万两时,却听见承德帝身旁的宠妃柔声说:“听闻淮安侯有个聪明漂亮的女儿,如今三殿下年已及冠,却连侍妾也未曾有,不如皇上就赏一段好姻缘吧。侯府之中出了皇妃,也算是一份极大的恩宠。”
承德帝思索片刻,点头称好。
淮安侯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哆哆嗦嗦道:“皇上,臣的女儿尚未及笄……”
承德帝长袖一甩,道:“无妨,接到宫里养着吧。”
第二日,承平宫的人便来到了侯府。
相思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无视了她爹在门外又哭又求。
十四岁,正是贪玩的时候,怎会喜欢枯燥拘束的皇宫?而且,关于三皇子她是有所耳闻的。护国公的外甥,自小便玩弄权势,手里握着西梁一半兵权,连太子亦忌惮他几分。明明是让人望而生畏的人,可偏偏生了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权势顶端的人,却没有半点势利的样子,倒像文人墨客一般,整日在自己宫中下棋看书。他出承平宫的次数并不多,宫人们亦不常见到他。但凡看到他的宫人,都忘不掉他长了一副何等的好样貌。
淮安侯告诉相思这些时,布满褶子的脸上尽是骄傲。可相思选择性忽略了三皇子的好,却独独记住了他的年纪。
二十岁的老男人,相思嫌弃地想,和他生活在一起肯定很无趣。
于是,她将絮絮叨叨的淮安侯推出房间,哭闹着不肯进宫。
相思在房间里折腾了一夜,她爹在房间外求了一夜。
眼看着承平宫的人就要来了,淮安侯没有办法,只得让下人去请沉珩。
【二】
淮安侯了解相思,她向来顽劣,却是最听她大哥沉珩的话。
果然,沉珩去了不多久,相思便鼓着一张包子脸出来了。
红色的辇轿一路从侯府走到承平宫,宫女扶着她来到正殿。
刚踏进殿门,她便看到正座上的男子。
他着一袭银丝勾边的月白色长衫,漆黑如墨的长发用玉冠散散束着,几绺细碎的额发微微遮着左侧的眼睛,凤眸薄唇,漆黑的眸子看不出情绪。他正喝着茶,能隐隐看到端着杯盏的手指骨节分明,白皙得像浸在清水中的羊脂美玉。
当真是好看。
在这转眼的工夫,顾昀已经放下茶盏侧过脸来。
他一边慵懒地倚在雕金座上,一边打量着相思圆滚滚的脸。
相思被他挑剔的目光看得不舒服,而后听他淡淡道:“不都说淮安侯的小女儿年纪虽小却有沉鱼落雁之姿吗,为何今日送进宫的却是个白面团子?”
“……”相思嘴角颤了颤,险些栽倒在地上。
随她进宫的嬷嬷讪讪道:“回殿下,这位是侯爷的长小姐,沉鱼落雁的,是二小姐。”
顾昀了然地点点头,手指轻轻敲着桌案:“三皇妃怎可是个白面团子,沉姑娘不如先做个丫鬟减减肥吧。”
说完,他也不再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从皇妃到丫鬟,这一落差太过巨大,相思眨了眨眼睛,很久没有反应过来。
相思自小就胖。
她出生那年,晋阳城正闹灾荒,可周围就没见过像她这样圆润的。
她娘瞅了瞅破败不堪的家,又瞧了瞧襁褓中白面馒头似的相思,心生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相思没有让她娘失望,几年过去,家里让她吃得更穷了。
她娘不得已,终于在她六岁那年,三两银子将她卖了出去。
收养她的不是别人,正是淮安侯夫妇。
她自小就顽劣,经常随着沉珩和男孩子厮混在一处。而她的妹妹,淮安侯的亲生女儿沉菀却是个真正的大家闺秀,不仅长得好看,弹琴跳舞亦是一绝。沉夫人时不时带着她在京城的世家圈子里走动一番,因此,世人皆知淮安侯的女儿貌美如花。
至于她沉相思,百姓甚至不知道淮安侯还有她这个女儿。
【三】
承平宫的下人当真是很听顾昀的话,顾昀让相思做个丫鬟减减肥,掌事姑姑便真的指使相思去浇花,平日里的膳食也是少之又少。
好在顾昀还在承平宫里设了食苑,每次趁厨娘不注意,她还能溜进去偷些点心吃。
那一日,相思像往常一样蹲在墙角啃地瓜。
她正啃得欢快,突然听见有声音从上方传来:“好吃吗?”
她没有多想,欢快地回答:“好吃。”
那声音不疾不徐,风轻云淡:“难怪厨娘说最近总是丢东西,原来都被沉姑娘吃了。”
即便再迟钝,她也能听清来人是谁。相思一惊,嘴里的地瓜塞在嗓子里,圆滚滚的包子脸瞬间涨得通红。
她慌忙站起身,将地瓜藏在身后。
顾昀垂眸看着她,她眨了眨眼睛,脸上不自觉地带了些讨好的意味。
大抵是她的脸太像面团了,顾昀竟伸出好看的手指戳了戳。
手指下的触感极佳,他便又伸出一根手指。
他一边戳,一边道:“沉姑娘,你比阿花还要胖。”
阿花,是厨娘在偏院养的猪。
相思的嘴角动了动,没忍住,嘴里的地瓜全都喷了出去。
顾昀的脸色几乎在一瞬间阴沉下来,白玉一样的手上沾着黏糊糊的地瓜,相思自己都觉得恶心。
她手一哆嗦,慌乱地后退了两步。
她虽是一副惧怕的模样,但顾昀瞧得真切,那双明亮若琉璃的眼睛里却透着一丝狡黠。
顾昀挑眉,收敛了情绪,从袖子里取出一方帕子,不紧不慢地擦着手。末了,他嘴角竟扯出一抹清浅的笑。
他笑得虽是好看,但相思却觉得心惊肉跳。
“五十遍《女戒》,沉姑娘,抄不完不许吃饭。”
啪的一声,相思手里的地瓜落在了地上。
若顾昀是个女子,相思就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抢了他的夫君,他才会这么折磨她。
她揉了揉酸麻的手腕,又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色,饿得想哭。
她突然想起了沉珩。
她遇见沉珩那年,只有六岁。
她被娘亲带到正街上贩卖,其他的小姑娘皆是低着头哭哭啼啼的,只有她,偷偷抬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当时沉珩正随着母亲在街道上闲逛,她不知道自己哪一点吸引了沉珩,竟让他在众人中一眼看到了她,扯着母亲的衣袖,指着她道:“娘,这个妹妹比菀儿乖巧多了,我们带回家养好不好?”
沉夫人向来疼爱儿子,沉珩多求了两句,便遂了他的意。
沉珩跑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笑道:“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当时她尚且年幼,想得不多,只是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他,觉得眼前的少年当真是好看。随后,她便也跟着笑了起来,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好。”
少年嘴角的笑意更深:“以后你便唤作相思,沉相思。”
那一年,沉珩十岁。
【四】
沉珩将相思带回侯府后,对她十分宠爱,淮安侯夫妇也将她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疼爱。
因为家人的骄纵,她渐渐变得顽劣,十分爱闹腾。
每次她闯了祸,便朝沉珩撒娇,最后沉珩皆会替他收拾烂摊子。她爹要抽她鞭子,沉珩便挡在她面前;她爹要罚她抄书,沉珩便替她抄;她爹要罚她不准吃饭,沉珩便将自己的饭菜藏起来,到了夜里偷偷爬过窗户拿给她吃。
十二岁那年,她和夫子吵架,在夫子的水中偷偷撒了一把巴豆粉末。年迈的夫子虚脱了身体,躺在床上几天起不来身,她这才知晓事情的严重。
淮安侯震怒,将他们兄妹三人唤到正厅,盘问是谁做的。
她战战兢兢刚想站出来承认,却不想,沉珩拉住她的手,对淮安侯说:“是我,这个夫子太过严厉,总是责罚妹妹,我讨厌他。”
淮安侯不疑有他,将沉珩拉倒祠堂,拿起鞭子就是一顿猛抽。
他青色的衣衫被抽得残破不堪,白皙消瘦的背上布满条条血痕。她坐在祠堂外的台阶上,一鞭一鞭仿佛打在她的心上,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对不起沉珩。
大抵是她以往的日子太恣意了,如今沦落到这般地步,她有些不能接受。
她一边抄书,一边低声咒骂着顾昀,恨不得拿个针扎他小人。
约莫到了子时,相思这才抄完书。她揉了揉肚子,想着到食苑去拿些东西吃。一抬头,却看到顾昀身前的老太监福来不知何时站在她的殿前,一只手拎着食盒,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从那日起,老太监每日准时来给她送点心。她不认为顾昀会突然善心大发对她这么好,她想了想,觉得应该是自己太可爱了,连这古板的老头儿都受感染了。
若不是每日须得浇花,相思觉得自己在承平宫过得倒也适意。
她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沉珩。
那日她正在花园里浇花,远远望见一队人从承平宫门前经过,她一眼便看到身着青衫的沉珩。大抵是有要事,他们步履匆匆,沉珩并没有看到她。
她抚了抚白玉手镯,心里酸酸涩涩的。
那是她十三岁生辰那日,沉珩送给她的贺礼。手镯上雕着一句诗:“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她功课不好,翻了许久书,才知晓这句话的意思。
她开心了许久。
那个少年给了她姓氏,给了她名字,那样缠绵悱恻的含义。
那是她最自豪的一件事,她开心得想告诉世间所有人:“我姓沉,唤相思。沉是沉珩的沉,相思是不负相思意的相思。”
【五】
因为见了沉珩,相思的心情变得极差,看着顾昀的花花草草越发不顺眼。
她蹲在地上,百无聊赖地往墙外扔石头。
她正扔得欢快,突然墙外传来一声尖厉的骂声:“哪个不长眼睛的,竟然敢砸太子爷!”
猛然听得,相思一头栽在了地上。
东宫的太监骂骂咧咧来到承平宫,看到站在墙角的相思,迈着小碎步朝她走来。
相思已经吓得呆住,她眨了眨眼睛,任那太监骂,竟也忘记反驳。
直到有人牵住她的手,带着些许凉意。她抬起眼睛,看到顾昀不知何时已来,不着痕迹地将她拉到他的身后。
他对那太监徐徐道:“三皇妃长得像个白面团子,公公很有意见?”
聒噪的声音戛然而止,而后便是叩首请罪。
身着玄色锦衣的太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却带着几分高深莫测。
顾昀道:“皇妃尚且年幼,性子顽劣,惊扰了太子,理应受罚。但她还是个小姑娘,太子向来心善,想必不忍责罚她,不如让福来受过。”
说完,他便又朝身旁的福来道:“还不快去太子眼前跪着,让太子砸回来。”
太子的脸色在一瞬间千变万化,末了,极艰难地扯出一个笑:“罢了,弟妹年幼,不必苛责。”
太子带着宫人来了又走,相思怔怔地看着顾昀。眼前的这人,一身月白色的广袖长衫,风扬起几绺墨黑的长发,只要静静地站着便带着华贵之气和与生俱来的不可一世。
站在权势顶端,总会有人不喜欢。有人说他玩弄权势,有人心狠手辣,有人说他怀叛臣之心。可她来到承平宫,却从未见他伤过人,或许他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坏。
她正胡乱地想着,那边顾昀垂眸看着凌乱不堪的花园,微微蹙眉,道:“沉姑娘,打扫不完,不准吃饭。”
相思:“……”
【六】
顾昀虽然让相思减肥,却一直好吃好喝地养着她。她是个不安分的,来承平宫后闯了不少祸。但宫人们忌惮顾昀的权势,每次顾昀护着她,宫人们只能任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后来相思便看了出来,顾昀虽然一直冷冷的,但对她却是挺好的。以至于她越来越放肆,放肆得恨不得爬到顾昀头上去。
顾昀对她好,她便觉得顾昀好。有时遇到嘴碎的皇子公主,说顾昀一句坏话,她便要和别人撕扯一番。
就这样过了两年,相思十六岁,承德帝看她已经及笄,便让宫中的姑姑开始教她规矩,以待良辰吉日,正式嫁入承平宫。
她不爱学,每次皇后问起,她总是支支吾吾回答不出,皇后便罚她抄《女戒》《女德》。
当时天已晚,她还有许多没有抄完,便使小性子,怎么也不肯抄。
顾昀坐在她身旁,看她又哭又闹,还时不时偷偷瞄他一眼。
顾昀挑眉看了一会儿,最终低叹一声,拿起宣纸,道:“你去睡吧。”
他极为聪慧,只看了几眼,便将她歪歪扭扭的字临摹了出来。
后来每逢抄书,便都是他替她抄了。
那一日,顾昀像往常一样替相思抄书。她坐在顾昀身旁,歪着头托着下巴看他。
他低垂着头,好看的侧脸如刀刻的一般,狭长的凤眸,眼神深沉,嘴角泛着淡淡的红。他似乎很喜欢月白色,她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将月白色穿得这般高贵好看。
相思突然间心跳如擂鼓,似乎能听见胸前那快速跳动的声音。
看着他嫣红的唇,她情不自禁往前凑了凑,又凑了凑。最后,她竟鬼使神差般轻啄了上去。
感觉软软的……于是她又啄了一下。
凉凉的……她眨了眨眼睛,突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小脸瞬间变得通红,脸、耳朵尖儿也染上了红意。
她甚至不敢看顾昀的眼睛,捂着嘴巴跳起来便跑了。
顾昀也怔住了,当时他还在疑惑她今日怎么这般安静,下一刻,她便吻了上来。
相思刚出去没多久,福来便来报告:“殿下,皇妃不知为何赌气,将您养的花都踩死了。
顾昀敛下眼睫,修长白皙的手指抚了抚嘴角,轻声低笑道:“小姑娘害羞,随她去吧。”
【七】
因为这件事,相思好几日不好意思见顾昀。
宫外传来消息,沉夫人患了重病。
相思听到后,便让宫人准备一番,出宫探望。她踏上马车,揭开帘子看到里面端坐的男子,险些一头栽在他身上。
顾昀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扶着她道:“沉姑娘,怎这般不小心。”
去侯府,自然会遇到沉珩。
那时,相思刚从沉夫人房间里出来,抬眼便看到站在海棠树下的少年。
不过两年未见,相思却觉得有些陌生。
她微笑,轻声道:“当真是巧,正有东西要还给大哥呢。”
说完,她便将手镯脱了下来,轻轻地放在沉珩手里。
少年整个过程没有说一句话,却在她转身之际拉住了她的手,漆黑的眸子里尽是哀戚:“若是当初……”
相思却挣开了他的手,笑道:“大哥,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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