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篇 倾泪煮云(1/2)
楔子
云倾辞的身体愈发不好了,赵清嘉去看她,离得还很远,便听到她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似乎从他去暗卫营那日起,她就疾病不断。
赵清嘉站在院子前,乳母林娘低声道:“公子还是离开吧,小姐不会见你的。”
赵清嘉没有理睬,只是抬眼朝院子里看去,但见一抹紫色的身影立在琼花树枝上,衣裙扬起,长发未绾,白花紫衣,在斑驳的光影里,影影绰绰。
他心中涌起一阵酸酸涩涩的疼:“倾辞……姑姑,三皇子的铁骑已攻入晋阳,今日一去,怕是再也不能回来,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吗?”
秋风拂过,寂静无声。
许久之后,紫衣女子仍是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赵清嘉苦笑,扶着腰间的佩刀,转身踏上战马。
那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相见。
第二日,晋阳城破。
赵清嘉带着御林军拼死相抵,刀光剑影之间,血流成河,尸骨成堆。
内城被围,利箭如雨。
不断有人倒下,一支利箭直直没入赵清嘉胸前。
疼痛感席卷全身,时间仿佛在一瞬间静止。
他用长剑支撑着自己缓缓下滑的身体,周围的一切渐渐变得安静,厮杀和血腥亦渐渐远去。
朦胧中,他似乎看到一抹紫色的身影自远处行来。
未绾的长发散落腰间,裙角随风轻轻扬起,露出一段纤细的小腿和白皙的玉足。她立在城墙之上,手执一柄白色的玉笛,缥缈得好似从仙宫而来。
笛声响起,清脆悠扬。
而后,赵清嘉便看到她周身笼着一层淡紫的光。
他想,自己当真是要快死了,不然怎么会看到云倾辞。
他拼命睁着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些,却只能看到云倾辞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虚幻。
而后,她对着他轻轻笑了起来。
赵清嘉亦笑。
他想,他是真的要死了。
【一】
赵清嘉从未唤过云倾辞“姑姑”,在十四岁之前,他甚至十分厌恶云倾辞。
他无父无母,自有记忆起,他身边便只有云倾辞和乳母林娘。
云倾辞长他十五岁,他不清楚自己和云倾辞到底有什么关系,他只知道云倾辞将他养大,让他唤她“姑姑”。
在他的记忆里,云倾辞长年不说一句话,虽然漂亮,却不苟言笑,清清冷冷的。
他们并不亲近,他也不想和她亲近。
直到赵清嘉七年那年,他被送去学堂念书。
小孩子在这个年纪最是调皮,赵清嘉又有些怯懦,因此,便成了他们欺负的对象。
平日里遭他们戏弄,赵清嘉都忍了下来,直到那一次,城东张员外家的小公子骂他无父无母,他气急,便和张小公子扭打了起来。
末了,两个人皆是鼻青脸肿。
年迈的夫子气红了脸,差人去他们府上通知父母。
张员外很快便来了,和夫子道了歉后,便将自家儿子领了回去。而那个纨绔子弟,临走之前不忘朝赵清嘉做鬼脸,嘲讽道:“你没有爹娘,还是在这儿等着吧。”
赵清嘉攥着拳头,死死地盯着张小公子。
夫子于心不忍,劝他去厅堂里等。他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站在树下,分毫不肯移动。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学堂里的人亦渐渐离开。
到最后,只余他一人。
他抿着嘴,眼神黯淡下来。
他没有父母,唯一的亲人便是云倾辞。可七年来,他们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形如陌路,云倾辞怎么可能会来?
他越想越觉得委屈,便坐在树下,赌气踢着脚边的石头。
直到有双淡紫色的布履出现在他眼前,他一怔,而后抬起眼。
入目是一双清冷的眸子,漆黑如夜幕里的星子。
虽然赵清嘉年纪小,但他也能看得出来,云倾辞长得极好,任何人都比不了。
赵清嘉揉了揉泛红的眼眶,突然没由来地想要亲近她。
于是,他眨巴眨巴眼睛,直直地看着云倾辞,想着自己鼻青脸肿的样子能讨得她一丝可怜。
可是没想到,云倾辞伸出手抬起他的下巴,皱着秀眉打量一番后,淡淡道:“没用。”
说完,她甩袖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赵清嘉撇嘴,方才的感动瞬时化为乌有。
【二】
从那一日起,赵清嘉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云倾辞不再像以往般对他视而不见,而是每日天还未亮便拉他起床练剑。
她极为严厉,赵清嘉每次出错,她便会罚他去站桩,一站就是五六个时辰。
因此,云倾辞在赵清嘉眼里便是妖魔一般的存在,他对她又憎恨,又害怕。
如此过了数年,赵清嘉渐渐长大,心里的怨恨让他不再像以往那般乖巧,而是常常忤逆云倾辞。
十四岁那年,云倾辞教给他一套剑法,他故意频频出错。
数次之后,云倾辞终是怒上心头,一掌将他打翻在地。
她垂眸静静地看着他,似失望,似痛苦,似憎恨,向来清冷的眼睛里第一次有这般复杂的情绪。
许久之后,那神情终于变得平静,她冷声道:“就你,也配做赵璟的儿子?”
那是赵清嘉第一次听她提及“赵璟”这个名字。
少年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从那日起,赵清嘉唯一想做的事便是报复云倾辞,让她比自己丢脸百倍。
打听许久,赵清嘉才从林娘那里知晓,云倾辞看着无所畏惧,却独独怕酒,沾上一滴,便醉得不省人事。
那日晌午,赵清嘉很早便让林娘去请云倾辞。
平日里他们几乎不说话,如今赵清嘉如此乖巧地敬茶,这让云倾辞有些诧异。
她疑惑地端起杯盏,但在饮下的那一刻,她便察觉出了异样。
眼前的少年哪还有半分乖巧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满是恶作剧的顽劣表情。
她摇摇晃晃地起身,挣扎许久,却仍是无力地倒在桌上。
赵清嘉挑眉,想着平日里如此清高的人,如果把她丢在人群熙攘的街道上,让晋阳的百姓看尽她的丑态,她醒来后会不会羞愤而死。
他边想,边去扶云倾辞。
却不想,他刚揽住云倾辞的肩膀,便见本应昏睡不醒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吓得怔住。
然而,并没有预想中的冷言冷语。
他侧过脸去,但见怀中的女子正双眼迷蒙地看着他,漆黑的眸子迷离得像蒙了一层水雾,白皙的脸上染上一层薄红,像暮春枝头带着朝露的桃花。
她缓缓地伸出了手,赵清嘉甚至能感觉到她指尖的温热和颤抖。
而后,她轻轻一笑:“师兄,你来看我了吗?”
那本是极为浅淡的笑容,可赵清嘉的脑海中却如天光乍破一般,愣在了原地。
绝色的容颜越来越近,直到那嫣红的嘴唇轻轻吻上了他。
他紧紧地攥着云倾辞的双臂,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心似乎要跳出胸膛。
会笑的云倾辞,不一样的云倾辞,眼波流转,顾盼生姿,美得不可方物。
世间的一切仿佛离他远去,安静得唯余女子清浅的呼吸声。
他愣怔着,将昏睡的云倾辞揽在怀中。
许久之后,他伸手捂住眼睛,嘴角浮出一抹苦笑。
窗外缕缕清风,丝丝微雨。
宛若萌芽的爱意,他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三】
赵清嘉开始躲着云倾辞,不再跟着她练剑,而是结交了一群纨绔子弟,整日不在家中。
他学会了喝花酒,学会了逛青楼,搂着千娇百媚的姑娘,努力告诉自己,云倾辞是他的姑姑,他可以喜欢这世间任何一个女子,唯独不能喜欢她。
他日渐堕落,声名狼藉。
直到有一日,他的所作所为被不问世事的云倾辞知晓。
那时他正搂着青楼里的姑娘喝酒,长发散落在颈间,衣襟大敞,放纵而浪荡。
云倾辞破门而入,目光如寒冰一般清冷。
他怀中的姑娘吓得要起身,他却拦住她,继续和她调笑。
他努力不去看云倾辞,努力告诉自己,他不喜欢她,他不在乎她。
许久之后,云倾辞终于转身离去。
玉炉红烛摇曳,歌舞弦乐喧闹中,那个清冷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赵清嘉,你不配。”
他仿若未闻,继续和身边的姑娘喝着酒,摇曳的烛火中,竟是红了眼睛。
夜深人静,喧嚣散去,他在漆黑的街道上坐了一夜,孤独至极。
他想了许多,直到再也不能欺骗自己。
喜欢便是喜欢,姑姑又怎样,他们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第二日一早,他便跪在云倾辞门前。
从那时起,他便告诉自己,要认真念书,认真习武,努力做一个能够配得上那个如皎月一般的女子的翩翩少年。
他变得如此乖巧,让云倾辞有些始料未及。看他剑法进步,她有时还能称赞他一番。
虽然只是简单的几个字,虽然她眼睛里的笑意十分淡,但赵清嘉开心得夜不能寐。
喜欢一个人当真是一件简单而又卑微的事,只想着能讨她欢心,只想着让自己变得足够好。
那段日子是他十多年来最美好的时光,眼前人衣袂飘飞,有着倾城的容颜,朝夕相伴的,正是他喜欢的姑娘。
他那样天真,总觉得,只要自己努力习武,总有一日,云倾辞会将他看在眼里。
两年后,云倾辞将他带到书房。
向来安静的女子静静地站着,纤细的指尖轻轻地抚着墙上的画卷,清亮的眼睛泛出些许水光,眸子里的情感浓烈得化不开。
那是一幅大雪纷飞的画,画中的白衣少年撑着一把青色的骨伞,嘴角噙着一抹浅笑,俊美得如神仙一样。
他手里牵着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长发及腰,身着紫裙,赤着足。只一眼,赵清嘉便认出这是年幼的云倾辞。
那个少年的眉目与他有七分相似,窗外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画中的景色渐渐变得模糊,那一排小字却格外清晰——赵璟赠倾辞。
脑中仿佛划过惊雷,他竟有些站不住脚。
过往的一切终于有了解释。
他们本无半点关系,她却养了他十六年,只因为他的父亲赵璟。
【四】
赵清嘉眼睛酸得厉害,过去的坚持,过去的努力,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笑话。
两年来,他以为自己变得足够好,他以为自己终于能配得上自己喜欢的姑娘,可这一切在他的父亲赵璟面前却幼稚得可笑。
赵璟随军征战沙场,年少成名,朱门清贵,皇家暗卫。就连承德帝对赵璟亦十分喜爱,曾许诺,待他二十五岁便让他离开暗卫营,江南封王,富甲一方。可他磊落潇洒,从不贪恋权势,就在二十二岁那一年,他为了心爱的姑娘不得善终,死无葬身之地。
那样好的一个人,难怪云倾辞喜欢了他那么多年。而他自幼无父无母,生活在寻常巷陌,不爱念书,不爱习武,再普通不过。
赵清嘉终于想明白云倾辞说的那句话“你不配”,不是他配不上她,而是他不配做赵璟的儿子。
他的心在一瞬间仿佛鲜血淋漓。
云倾辞没有看赵清嘉,仍是痴痴地看着画中的男子,道:“知道我为何将你带到这里来吗?承德帝昨夜传来密旨,要你参选东宫暗卫,我已经替你应了下来。”
赵清嘉蓦然睁大眼睛:“我不去。”
他哪里不会去,他只要陪在她身边。
可云倾辞却不容他反驳,道:“当年你父亲便是承德帝的暗卫,若你成了太子顾玄的暗卫,那是再好不过的事,这是你父亲的信仰。而且,你父亲含冤而死,承德帝许诺,若是你当选东宫暗卫,便重查你父亲叛国之案。”
她声音清冷,赵清嘉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所以,为了替父亲洗去冤屈,你便不顾我的安危,将我送到那般危险的地方?”
“云倾辞,十六年了,你我朝夕相处十六年,你有没有在乎过我,哪怕只有一点点?”
云倾辞低垂眼睫,末了,轻声道:“清嘉,不要怨我。我活着唯一的念想便是有朝一日能看着你父亲沉冤得雪,若非如此,十六年前我便已经死了。”
闻言,赵清嘉低笑出声,眼眶却红得厉害。
她对他是有多喜欢,使得她在所有人都抛弃她,心心念念的少年亦离她远去后,还能在这苍茫的世间无依无靠活了十六年?
他总觉得她如冷月一般高高在上,连多看她一眼就都觉得是对她的亵渎,他在她面前那么自卑。可就是这样清冷的一个人,却喜欢一个不喜欢她的人,喜欢了十多年。
他觉得她很可怜,他可怜她可怜得大笑出声,指着她道:“有什么用呢,那个人已经死了,就算你再喜欢他,他也不会知道了。”
笑着笑着,他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云倾辞可怜,而他,比云倾辞更可怜。
十四岁那一年,他算计了云倾辞,却也害了自己。
那是他成为暗卫之前,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
【五】
云倾辞遇到赵璟那一年,只有七岁。
那是在一个深冬的夜里,她被一群官兵追赶,慌不择路之下,跑进了一条小巷子。
巷子里很黑,只有一处府邸前的灯笼在夜幕里散发着微弱的光。她拎着裙角,就这样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她摔倒在地,抬起眼,但见一个少年站在她面前,朝她伸出手,问道:“有没有受伤?”
还来不及回话,她便听见巷子尽头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她刚想逃,手腕却被人拉住。
她一怔,看到少年朝她比着噤声的动作,而后将她拉到他宽大的斗篷里。
她藏在他的身侧,紧紧攥着他的衣角,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少年轻轻拍了拍她,道:“出来吧。”
“那些人为何会追你?”少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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