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篇 卿无点墨(1/2)
楔子
叶琳琅夜夜做着一个梦,梦中她只有七岁。
彼时,她还是丞相府的大小姐,自小便养尊处优。与生俱来的尊贵难免会让人有些骄傲,因此,她和其他世家小姐相处得并不好。
叶夫人常常叮嘱她:“你是叶家的长女,待你长大,是要嫁给太子的。你与其他人不同,你代表着叶家的荣光,出不得半点纰漏。”
因此,在其他小姑娘聚在一起放风筝荡秋千的年纪,叶琳琅只能学习《女戒》《女德》,眼巴巴地看着她们在窗外玩闹嬉笑。
直到承德十四年上元节,十岁的叶琳琅随着家人出门赏灯,人群熙攘间,与家人走失。
她跌跌撞撞挤出人群一路来到湖边,但见一群世家小姐正凑在一起放河灯。
她心生羡慕,便走到她们面前,脆生生道:“我们一起玩好不好?”
那些世家小姐看着她漂亮的绣裙,眼睛里闪过一丝羡慕,而后纷纷侧过脸去。唯有一人,直直地盯着她,在她弯下腰放河灯之际,突然伸手推了她一把。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叶琳琅坠入河中,她呛了水,在水中挣扎起来。
那些世家小姐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大笑出声。她撇了撇嘴,委屈得号啕大哭。
忽然有人飞身而来,一件披风落在她身上,接着她便被人从湖中拎了出来。
十三四岁的少年,蓝衣墨发,眸子狭长,好看的侧脸棱角分明,额发细碎而凌乱。他挑眉,笑得狂妄:“这便是所谓的世家小姐?堪比妒妇。”
他虽然笑着,但眸子里带着一抹戾气。
众人皆不敢说话,只能气冲冲地离开。
而后,少年侧过脸看着怀中哭得可怜的小姑娘,戳了戳她红润的脸蛋,笑道:“别哭了,她们不陪你玩,哥哥陪你。”
说完,他便抱着叶琳琅踏水而过。
叶琳琅慌忙揽住他,吓得竟也忘了哭。
那一晚,少年带着她赏了烟花,放了河灯。而她,终于忘却了家规,像寻常十岁的小姑娘般,放肆玩乐。
玩到夜半时分,街道上行人渐少。
少年刚要问叶琳琅住在哪里,突然觉得腿上传来一阵刺痛,他低下头去,但见一个同样年纪的小姑娘掐着腰,瞪着眼,指着他道:“谁准许你抱着我姐姐的?”
她本是满含怒意,可是声音稚嫩,便平添了几分可爱。
她便是丞相府的二小姐,叶不语。
少年失笑,将叶琳琅放了下来。却不想,叶琳琅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似是不肯让他离开。
“萧卓,我的名字。”他笑,替她拢了拢长发,又道,“你快些长大,待你长大,我就会回来找你。”
叶琳琅没有说话,只是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少年颀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幕里,潇洒飘逸。
他轻轻说出的几个字,似是一句戏语。可叶琳琅却当了真,不顾父母的训斥,日日坐在府前的台阶上。
一日一日。
等了一年。
等了两年。
等了三年。
……
承德十八年冬,叶相与敌寇私交过多,涉嫌谋逆,满门皆被诛。
阴沉昏暗的空中落着大雪,很快便积了厚厚的一层。相府朱门紧闭,荒芜凄凉,门前再也没有那一抹瘦小的身影。
【一】
孟长歌长得很好看。
孟长歌是个草包。
孟长歌是个长得很好看的草包,可她自己却不知道。
她虽有一副好皮相,奈何胸无点墨,字都不认识几个,却每日只想着做太子妃。
再次遇到太子顾玄是在孟长歌十七岁的时候,那一日是孟长歌的父亲——孟太傅五十岁的寿辰,顾玄前来贺寿。
孟长歌知晓后,梳了漂亮的发髻,很早便等在了宴席间。为了能让自己显得文雅些,她还特意背了几句诗词,想着能在顾玄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刚过辰时,管家便来通传。孟长歌微微抬起眼睛,一眼便看到身着玄色锦袍的男子。他眼睛漆黑深邃,嘴角微微上扬,似笑着却更显薄凉。他与周围的大臣寒暄着,一言一行,难掩华光。
孟长歌在一旁看着,紧张得身子直打战。
她正想着如何才能讨顾玄欢心,突然远处传来异响,她抬起眼,但见几个黑衣人翻墙而来,手中的弯刀在阳光下泛着亮光。
这一变故来得突然,参加宴会的众人瞬时一片慌乱。
刺客显然是有备而来,锋利的刀刃直直地朝顾玄刺去!
不断有侍卫身首异处,眼见不敌,孟长歌于慌乱中一把拉住了顾玄的手,带着他朝后门跑去。
顾玄从未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因此,只带了三四个侍卫出宫。到现在,只余他和孟长歌两人。
一路跑到正街,眼见刺客越来越近,孟长歌看着身旁的男子即便是落魄至此,却依旧带着不可一世的凛然。她又侧过头去看着近在眼前的利刃,向来胆小的她甩开了顾玄的手,一把抱住了刺客。
利刃迎面而来,她吓得紧闭双眸。
就在孟长歌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的时候,突然有人揽着她的腰肢将她推了出去。
那人身手极佳,剑法凌厉,不过转眼间,刺客便倒了一地。
蓝衣少年一脚踩着杀手,一只手支着下巴,一绺额发散落眼前,微弯的眉眼颇显张扬,语气嚣张得欠揍:“谁准许你欺负她的?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命太长?”
说完,他一脚踹开那人。
而后,少年走到孟长歌身边,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咬牙切齿道:“瘦成这般模样,还逞能。”
孟长歌眨眨眼睛讷讷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心里却如狂风过境。
这一切与她预想的截然不同。
她买了杀手,想着在顾玄孤身一人时上演一出以死相救的好戏来讨顾玄欢心。她筹划了那么久,千方百计瞒过了所有人,眼看着她就要拯救顾玄做上太子妃走上人生巅峰,不想却被一个臭要饭的坏了好事!
看着面前男子清俊嚣张的模样,她终是忍不住,一把拧住男子的耳朵,咬牙质问道:“萧卓,你是不是故意的?”
【二】
那一日,孟长歌追了萧卓三条街。
孟长歌总觉得萧卓是故意的,从遇到他起,他总是千方百计和她作对。
第一次遇到萧卓,是在孟长歌最狼狈的时候。
那是两年前,孟长歌十五岁,随着一众世家子弟在国子监里念书。她本不爱读书,去国子监唯一的目的便是让那群没眼光的世家小姐看她的新绣裙。
那一日,她在课堂上百无聊赖,便支着下巴睡着了。
年迈的夫子看到后,拿戒尺敲了敲她的案几,道:“你来回答一下,‘桃李不言’的下句是什么。”
孟长歌惊得睡意全无,看着夫子手中冰冷的戒尺,绞尽脑汁却只能想到一句:“黄雀在后?”
众人哄堂大笑。
夫子面色一冷,接着问道:“静若处子的下句呢?”
孟长歌抿了抿嘴角,吞吞吐吐道:“红……红杏出墙?”
夫子大怒,戒尺打在她身上:“果真是草包,朽木不可雕!”
其他的世家子弟皆笑弯了腰。
那日刚出了国子监,孟长歌便听到那些世家小姐在她身后低笑着嘲讽道:“太子喜欢的定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女子,怎会娶一个草包?”
孟长歌听到后,羞红了脸,当即就和她们争执起来。到最后,竟伸手扭打起来。
周围的人将她们分开,离开前,那些世家小姐还气哼哼道:“草包,太子永远都不会娶你!”
众人渐渐散去,孟长歌坐在树下委屈得想哭。
她的珠钗落了一地,长发凌乱得不像样子,裙角也被撕破,整个人狼狈不堪。
萧卓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蓝衣少年慵懒地躺在树枝上,双臂交叠在颈下,看着树下瘦小的身影,挑眉问道:“你是孟府的千金?”
孟长歌抬眼疑惑地看他,没有反驳。
少年飞身而下,在看到她额间的朱砂和手腕上凤血玉镯时,黑如点漆的眸子在一瞬间充满惊喜。他戳了戳她的脸,笑弯了眉眼:“几年不见,长成大姑娘了。”
孟长歌怔怔地看着少年突如其来的转变,任少年的手指不停地在她脸上戳来戳去。
他星目剑眉,眼梢上挑,虽然生得清俊,却不像王公贵族。
直到少年萧卓伸出两只手拉扯着她的侧脸,她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拍开少年的手,骂道:“臭要饭的,谁准许你对本小姐动手动脚的?”
在孟长歌看来,只要不是世家公子,便都是臭要饭的。
她被娇惯坏了,看人向来挑剔,而萧卓又将她狼狈的样子全都看了去,她便越发讨厌萧卓。
奈何萧卓自此黏住了她,整日跟在她身边,说着他们自小便听过的混话,问她为何几年不见,性子变化这样大,变得和她妹妹一样刁蛮。
他时常唤她琳琅,说着年少时的她是怎样好的姑娘,温婉可人,才貌俱佳。
他以为她不相信,每日便说上几次,话痨得欠揍。
可是孟长歌没有告诉他,她一直相信他们自小相识。可是她半年前大病一场,醒来后便忘记了一切,唯一记住的,便是太子顾玄。
好在萧卓身手实在厉害,有他陪着,那些世家小姐再也不敢唤她“草包”。
【三】
顾玄甫一回宫便令人调查此次的刺杀事件,孟长歌知晓后,坐立难安。
幸而有萧卓替她收拾烂摊子,在太子的人手找到那些杀手前,便解决好了一切。
让孟长歌没有想到的是,第二日却有东宫的赏赐抬进太傅府。
这件事很快便在长安传开,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孟长歌为了救太子,差点丢掉了性命。太子十分感动,整日往太傅府送东西,闲时自己还会过去走动一番。
那些年纪相仿的世家小姐哪个不心心念念想做太子妃,太子从未表露过想娶哪家的姑娘,如今却和一个草包那般亲近,因此,她们对孟长歌更加厌恶了。
然而,只有孟长歌知道,那些赏赐并不是给她的,顾玄要见的人,也一直不是她。
当顾玄再一次和萧卓寒暄着离开太傅府时,孟长歌掐着腰跷着腿,紧紧地盯着萧卓打量。
十九岁的少年郎,眉目清秀,墨发高束,衣袂飞扬,正是意气风发年纪。虽不是王公贵胄,整日里无赖又散漫,但举手投足之间,却难掩矜贵。
真是好模样。
萧卓被孟长歌看得毛骨悚然,刚要问她在想什么,却听她一字一顿道:“太子哥哥为何到现在仍不娶亲,国事繁重他却日日前来找你,难道他喜欢的人是你?”
萧卓一个踉跄,抬手戳了戳孟长歌的额头,无奈地道:“你整日在乱想什么?”
孟长歌却越发坚定自己的想法,再看萧卓便如那些世家小姐一般讨厌,嘴上也不饶人:“太子哥哥对任何人都不屑一顾,现在却对你青眼有加,你们是不是以前就相识?我喜欢太子哥哥那么久,他从来不正眼看我一次,是不是你在背后搞鬼?”
萧卓看着面前的姑娘,清澈的眼睛里尽是敌意,他突然万分难过。这是他喜欢的姑娘,可她却这样讨厌他。
他有些委屈,第一次对她冷下脸来:“太子不会娶你的,他有喜欢的女子。那女子自小便陪在他身边,他一手将她养大,这便是他不娶亲的理由。长歌,你醒一醒吧,他永远都不会喜欢你的。”
他永远都不会喜欢你的。
一句话便让孟长歌安静下来,她怔怔地看着萧卓,眸子里蓄满眼泪。
萧卓不忍,抚了抚她额间的朱砂痣,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道:“不哭。长歌,你还有我,我会永远陪着你。你忘了吗,你小时候答应过我,待你长大,要嫁我为妻。你不叫孟长歌,在你十四岁以前,你叫叶琳琅,是这世间最好的姑娘。”
他不再像以往那般懒散,低沉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悲戚。
孟长歌的心突然隐隐作痛,她想伸手抱住他,可三年前的一切不断在她眼前闪过。映红了天际的大火,倒在血泊里的家人,她的父亲在火中拔剑自刎,仰天恨声道:“老夫一生效忠西梁,殿下为何要将我孟家逼上绝路?”
浓烈的血腥味让她作呕,所有人都以为她失去了记忆,唯有她自己知道,是她想忘却不能忘记。
她的眼泪如珍珠一般落下,许久之后,她轻轻地推开萧卓:“忘了叶琳琅吧,十四岁的叶琳琅,已经死了。”
三年前,当顾玄在相府的尸首中找到奄奄一息的她时,她的眼里只剩那个冷峻的玄衣少年。
醒来后,她的父母告诉她,她并不是叶家的女儿。她自出生起便体弱多病,险些夭折。算命先生说,她与孟家相克。那时叶家恰巧也有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婴,两家又合得来,因此,她便被送到叶家抚养。叶家将她教养得很好,而她的父母又有了新的孩子,便渐渐地不再去看她。久而久之,世人皆以为当年叶夫人诞下两个女儿。十多年已过,直到叶家满门皆被诛,她的父母这才想起,叶家的长女是他们的骨肉。他们慌忙去求太子,这才在叶家行刑当日,将她从死人堆里救了出来。
【四】
秋风瑟瑟,草木摇摇。
直到孟长歌离开许久,萧卓还怔怔地站在树下。他怀抱中似乎还留有她的余温,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她年幼时稚嫩的笑语,他的心一瞬间空虚得厉害。
他甚至有些想不到,一切会变成这样。
他是冷月堡的少主,与皇城本无半点瓜葛。七年前,圣上要为太子培养暗卫,他的父亲为报圣上的恩情,在众多孩子中选了他送去宫中。
第一次遇到孟长歌那一年,他十二岁,刚来京城没多久。自小无拘无束的他厌恶宫中的生活,时常从暗卫营中偷跑出来。
后来他不止一次在想,若是没有遇到孟长歌,他或许会像其他的暗卫一样,每日生活在刀光剑影之中,不知哪一天就会死去,抑或是在冰冷乏味的皇宫中孤独终老。
直到那一晚,他遇到十岁的孟长歌,那样干净纯粹的小姑娘,美好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从那时起,他就在想,他要变得强大,有朝一日能够带着他喜欢的姑娘离开这里。
在之后的几年,他努力习武,从血腥和厮杀中活了下来,成了一个合格的东宫暗卫。每次想到那个唤他“哥哥”的小姑娘,他总觉得他所承受的伤痛都不算什么。
他时常和江湖中人联系,悄悄发展冷月堡的势力,终于在众多继承人中脱颖而出,成了冷月堡的少主。就连太子也对他另眼相看,顾忌冷月堡的地位。
那时的他拼命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他总觉得,他喜欢的姑娘是丞相府的长小姐,一定能被保护得很好。可再次听到她的消息,却是叶家满门被判斩立决。
甫一听到这个消息,他便赶去了丞相府。
烧杀过后只剩灰色的断壁残垣,他眼睛猩红,一具一具翻着尸体。他那样怕,怕下一刻会看到她面色惨白的样子。
丞相府堆积了大大小小一百多具尸首,最后是一具女尸。那个姑娘脸上被砍了数刀,血肉模糊,看不清模样。他下意识朝她的手腕摸去,在发现并不是自己要找的姑娘后,他松了一口气,坐在地上又哭又笑。
只要她还活着就好。
那是他这辈子最狼狈,也是最无助的一次。
他迟了一步,孟长歌已经被顾玄救走。
然而,那时他并不知道,就是因为这一步,他失去了自己喜欢的姑娘。
顾玄救人这事做得极为隐蔽,过了两个月,他才打听到孟长歌的真实身份和她的去处。
她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的她琴棋书画皆为人称道,现在却胸无点墨,刁蛮任性。他总觉得她并不是他要找的姑娘,但在知晓她失去记忆和看到她手上的凤血玉镯之后,他便打消了所有顾虑。
那是年幼时他送给她的,冷月堡祖传之物,世上只一件。
变成草包又怎样,变得刁蛮又怎样,他不在乎,只要她过得好便好。
他陪在她身边两年,替她收拾了无数次烂摊子,悄悄地教训了那些欺负她的人。
他努力那么多年,终于有实力向太子提出离开暗卫营,可到今日他才发现,他喜欢的姑娘并不想跟着他离开。
【五】
自那日起,孟长歌一连几日没有再见到萧卓。
以前萧卓在她身边时,她总觉得他讨厌,如今不在,却又觉得万分冷清。
仲秋前两日,圣上带着诸位皇子去西山狩猎,命三品以上的朝臣带着家眷一同前去。
这意图再明显不过,要为太子物色一位优秀的太子妃。
西山地势险峻,孟长歌是个半吊子,她本不想去,但为了在顾玄面前表现一番,她还是咬着牙骑上了马。
一众人越走越远,孟长歌的马突然失去了控制,直直地朝崖边冲去。
山崖越来越近,她惊慌失措,痛哭出声。
突然有人将她从马上拎了下来,两人瞬间便坠落悬崖。
泪眼迷蒙中,她看到一袭蓝衣的萧卓一只手揽着她,另一只手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插在峭壁间。
他这几日似乎过得不好,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楂,深邃的眼睛带着红血丝。
明明这样狼狈的样子,可再次看到他,她却心跳如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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