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篇 承平无双(2/2)
她眉眼弯弯,似乎还是当初那个可爱的小姑娘。
相思不知道自己年幼时对沉珩是什么感觉,十三岁豆蔻之年,对那个青衫少年格外依恋。
沉夫人心细,觉察出来,对她说:“相思,我和王爷一直将你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疼爱。从你跟着沉珩来到侯府那一日起,你就是沉珩的妹妹,也只能是他的妹妹。虽无血缘关系,但你入了我沉家的族谱。你可以喜欢这世间任何男子,唯独不能喜欢他,你不能让他被世人谩骂耻笑。”
那时她年幼,虽然将这些话听了进去,但总有些不甘心。
不久后,承德帝的密旨传到侯府,要淮安侯的女儿进宫参选暗卫。
淮安侯有两个女儿,密旨上却未明说是哪一个。
沉菀听到这个消息后,哭闹不止。
但她和沉菀,总归是有一个要去的。
沉夫人抱着沉菀,满眼乞求地看着她,她虽然已经知道结果,却仍是迟迟不肯答应。
她在等,等沉珩。
她想,就赌这一次吧。若是沉珩来找她,她便进宫,但以后只把沉珩当作哥哥,再无半点杂念。若是沉珩不来找她,她也会进宫,这一世,即便受万人指责,她也会活着回来,好好爱他。
她坐在房前的台阶上等了一夜,待到天亮之际,沉珩终于缓缓而来。
他站在她面前,攥着手指,哑着嗓子轻声说:“相思,你去吧。你知道的,菀儿她受不了苦。”
她低垂着头,半晌之后才轻声道:“好。”
那一刻,她年幼时那还未来得及生根发芽的一丝悸动,就这样来去匆匆。
后来,她便去了暗卫营。
血腥见多了,其他的便看淡了。她想,即便那样疼爱她,但她到底是无半点关系的外人,沉菀却是沉珩的亲妹妹。她那样傻,竟然想和沉菀争些什么,比些什么。到底是她一厢情愿,但以后不会了。
她从未怨恨过沉珩,即便不再喜欢,但沉珩救了她,给了她高枕无忧的生活,这些年的恩情,总归是要还的。
她在暗卫营生活了三个月,那一日,她在校场和其他人对练,被打倒在地。恰巧那时太子前来巡视,一眼看到了她腰间的玉佩。
太子审视了一番,而后指着她,对容筝道:“她以后不必再参加训练,直接当选暗卫。”
【八】
后来,相思常想,她对沉珩不是喜欢,而是年幼时的依赖。若真是喜欢,怎么那么快就忘记。
她在暗卫营三个月,随后便被送回侯府。
不多久,承德帝便下旨赐婚。虽然不知道为何是她,但她明白,承德帝是想让她监视顾昀。
开始时,顾昀有什么动静,她都及时传给了东宫,后来,传得越来越少。
顾昀对她太好了,她不敢想象顾昀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后,会是什么反应。
她时常想,若她不是暗卫,若她还未去侯府时便遇到顾昀该多好。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喜欢上了顾昀,大抵是那次她教唆顾昀的门客去侮辱六皇子喜欢的姑娘,承德帝知道后,将顾昀软禁在承平宫。
她后悔了,她愧疚了,她躲在门外偷偷地看顾昀,不敢直视他。
可顾昀还以为她害怕了,第一次抱住了她,轻声道:“不怕,有我在,不会有事。”
他对她那样好,她却千方百计地陷害他。
后来,她故意闯祸,看顾昀护着她时对别人说:“这是三皇妃。”
她怕顾昀知道真相后会恨他,所以,现在顾昀对她的好,她格外贪恋。
她在院子里想了半宿,更深露重,到后半夜便着了凉。
她脑海中一片混沌,模糊中有人将她抱回了房间。
之后她便一直做梦,先是梦到她身份暴露,她抓着顾昀的手哭求他不要赶她走。后来便梦到小时候,她和沉珩、沉菀一起念书,她偷懒,躲到树下睡觉。
朦胧中有手指蹭了蹭她的脸,她呢喃了一句:“大哥,别闹。”
顾昀一顿,垂眸看着床上的姑娘红红的小脸,缓缓收回了手。
忽闻一声叹息,响起在这寂静的夜里:“本殿下这般姿色整日在你面前晃,你却喜欢上一个凡夫俗子,品位还真是奇特……”
床上的姑娘自是不会回答他,他低笑,轻轻攥住了她的手:“当真笨呀,我们以前便见过,你竟是给忘了……”
微微清风,淡淡月光。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许久之后,想说:“你别喜欢沉珩了,我对你那么好,你喜欢我吧。你那么爱吃,以后你想吃什么便吃什么,好不好?”
他动了动嘴角,又想了想,终究没有说出口。
【九】
顾昀在相思进宫之前便遇到过她,那时她才十二岁。
上元节那日,他换了普通的衣服出宫看花灯。
街道上红灯高悬,人群熙攘。他正走着,突然有人从身后抱住了他的腰。
接着,便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大哥,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脚步一顿,回过头去,看到一个穿着碧色绣裙的小姑娘正抬头看着他,微微弯着的眉眼那么好看,清澈的眼睛仿佛含了细碎的星光。
小姑娘看清他的面容后,圆鼓鼓的小脸皱成了一团,失望地道:“不是大哥啊!”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却见小姑娘拉了拉他的衣袖:“哥哥,你带我去找我大哥吧。”
鬼使神差般,他答应了。
当真是年纪小呀,说着要找大哥,找着找着,她便自己玩了起来。
她也不认生,看到想吃的东西,便眼巴巴地看着他,让他买。
自小便成熟稳重的他,第一次起了捉弄人的心思。
他不答应,她便折腾,扯着嗓子又哭又号,一看便是被人娇惯出来的小性子。
待捉弄够了,他便真的带着她去买了。
看着身旁小姑娘走一路吃一路的开心样子,他不止一次在想,真好呀,想哭便哭,想笑便笑,活在阳光之下,不用时时刻刻担心别人的陷害,干净纯粹得像一朵透明的琉璃花。
他在冰冷的皇宫中生活了十九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和他这样亲近。他用几份点心便收买了她,这个活泼的小姑娘拉着他的袖子唤他哥哥,絮絮叨叨地给他讲着自己不爱念书捉弄夫子的趣事。
他带着她逛了晋阳城,待到子时,他送她回了家。他这才知道,她是淮安侯的女儿。
临走之前,他取下自己的玉佩,系在她的腰间:“以后有什么困难或者有什么想吃的,可以拿着这个玉佩去找我。”
小姑娘乖巧地点了点头。
回到皇宫后,他等了很久,仍是没有等到她。
虽然他没有告诉她身份,但那个玉佩,淮安侯总归是认识的。他想了想,大抵是她已经把他忘了吧。
后来,他便让探子在淮安侯府打听她的动静。听他们说她闯了祸,被她爹追着打;听他们说她想吃糕点,她娘让她减肥不准她吃。
当真是可爱,在那黑暗血腥的日子里,她的一举一动,是他唯一开心的事情。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在乎她,大抵是自己没有的,自己失去的,自己再也找不回来的,总是格外贪恋。他贪恋她的干净,贪恋她的纯粹,贪恋她像纯真的眼神。
他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将她带到自己身边,直到那一日,承德帝赐婚,他开心了许久。
她没有认出他,他有些失望,但想一想,那晚他为了掩人耳目,是戴着人皮面具的。她认不出来,也是毫不奇怪的。
他想对她好,可又怕太子对她不利,便打发她去浇花。
他让她去,她便真的去了,也不埋怨他,总是开开心心的。
这样好的姑娘,他想一辈子都留在自己身边,怎会不喜欢!
【十】
相思传回东宫的消息越来越少,直到现在,她已有三个月没再和太子联系。
大抵是太子看出了她的二心,又往承平宫塞了一个细作。
承德帝的病情越来越重,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有人传流落在外的九皇子已在江南招兵,太子顾玄再也坐不住了。
沉珩来找相思那日,是一个清风徐徐的初秋。
他穿着红色的官服,将两个瓷瓶放在相思的手中:“太子最近一直在生你的气,他知道你与三皇子亲近,便托我来给你传话。红色的那瓶是鸩毒,白色的那瓶没有毒,一瓶是你的,一瓶是三皇子的。若是你想活命,便让他死,今日就动手。”
这一天终究是来了,相思看着手中的瓷瓶,心中特别难受。
沉珩拉住她的手,哑声道:“相思,我一直在等你,我进太医院便是想陪在你身边……”
相思笑了笑,轻轻拂开他的手,转身离开。
回到承平宫时,顾昀正在院子里侍弄他的花花草草,看到她来,问道:“沉姑娘,你去了哪里?”
他面色淡然,语气中却夹杂着一丝担忧。
相思笑:“相思,我叫相思。”
顾昀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这样反常,但难得她和他这般亲近,便轻声唤:“相思。”
这恐怕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唤她了吧。
她攥了攥袖中的瓷瓶,眼睛酸酸的,笑着说:“中午一起用膳吧。”
顾昀嘴角微微上扬:“好。”
鸩毒涂在了杯盏上,她常去食苑,厨娘不疑有他。
看着顾昀安静的侧脸,她想,她一定要死在他面前,即便不能陪着他,但也要他记住她。
而后,她便端起杯盏一饮而尽。
然而,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传来。她慌忙朝顾昀看去,但见顾昀手中的杯盏落在地上,正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黑色的血顺着他的嘴角缓缓流出。
相思慌乱地去扶他,大喊着:“传太医!传太医!”
她揽着顾昀,脑海中一片混乱。
怎么会这样,她明明喝的是红色的那瓶,难道沉珩骗了她?!
宫人赶来正殿,福来看向相思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冰冷,而后指着她道:“将皇妃软禁起来。”
【十一】
折腾一日一夜,她的嗓子都喊哑了,仍是没有人给她开门。
她想出去看一看顾昀,她想告诉他,她从未想过要害他。
她呆坐在门边,宛若行尸走肉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十载那样漫长,她房间的门终于被缓缓推开。
阳光热烈而刺眼,她微微眯着眼睛,然后便看到了顾昀。
竟是坐着轮椅的顾昀。
他的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看着他绵软无力的双腿,她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一黑。
那个高贵清冷的男子,那个不可一世的男子,那个本应该睥睨天下的男子,那个唤她沉姑娘的男子,以后再也站不起来了。
顾昀转着轮椅来到她面前:“沉姑娘,你是东宫暗卫?”
相思身形一晃,这一刻,她多希望自己可以理直气壮地否认,多希望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姑娘。
她沉默着,眼睛渐渐笼了一层水雾。
她看到顾昀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自嘲道:“四年前遇到你,我总觉得是上苍对我的怜悯,哪怕要耗光这一生所有的运气都愿意。我从未相信过任何人,唯独信了你。一切都是骗局,是我太傻,竟然觉得这黑暗血腥的皇宫中会有一份纯粹的爱情。我知道你喜欢沉珩,在梦中也唤着他的名字。我喜欢你,如今残了,也怪不得别人。我不怨你,沉姑娘,你走吧,以后不要再见了……”
闻言,相思拉住他的手,慌忙解释道:“我不走,让我照顾你好不好。我不喜欢沉珩,我喜欢你。”
有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下,顾昀拂开她的手,目光疏离,声音寡淡:“沉姑娘,我不会相信你了……”
沉姑娘,我不会相信你了……
再也没有比这更伤人的了。
相思跌坐在地,胸口如撕裂一般,她怔在那里,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待顾昀回过身去,她才回过神来想去拉他,却只能触到他冰冷的衣袖。
她紧紧攥着裙角,心如刀割,终是忍不住痛哭出声。
顾昀残了双腿,太子自是欢喜。相思没有了利用价值,身手又不好,太子便不再顾她。
她被驱逐出宫,每日在宫前徘徊,却再没见过顾昀。
沉珩来找她,她闭门不见。沉珩是她的恩人,她不能恨他,却也不想见他。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整个寒冬,厚重的落雪掩埋了古老的皇城。
承德帝于深冬辞世,太子顾玄登基,流放三皇子顾昀于承州。
不多久,顾昀在封地起兵,九皇子亦揭竿而起。
战火似乎在一夕之间蔓延了西梁。
【十二】
相思随着顾昀去了承州,顾昀的人马在前面走,她在后面偷偷地跟。哪怕顾昀造反起兵,她也没有离开。
战场厮杀,烽火四起,她一个姑娘家自是承受不住这种颠沛流离,没多久便消瘦下来,宛若乞丐。
她的动静终是没能瞒住顾昀,顾昀垂眸看着她:“沉姑娘,我从未怨恨你,你也不必因为自责再跟着我。”
她刚想反驳,突然想到顾昀说过不会再相信她,于是便咬紧下唇,不再说话。
顾昀低叹一声,便不再管她。
她就这样跟了顾昀几百里,看他在军营里练兵,看他在战场上厮杀,看他一路从承州杀到晋阳。即便坐着轮椅,他也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七月初九,两军于晋阳交兵,史称晋阳之战。
晋阳的百姓皆慌乱地往城外逃命,唯有相思一人,逆着汹涌的人群朝烽火里走。
她那样庆幸在充满血腥气息的乱尸中找到了顾昀,她那样庆幸在利箭没入他胸前时挡在了他身前。
羽箭射中了她的后心,流出了黑色的血。
她倒在顾昀怀中,看那双向来淡漠的凤眸变得猩红,尽是痛苦。她笑了,顾昀还是在乎她的,她终究是不一样的。
“我害你残了双腿,如今救了你一命,再也不欠你了。我不欠你了,可我还是喜欢你。所以顾昀,我是真的喜欢你。下辈子,你要早些找到我,带我走,这样我就不用还沉家的恩,不用还沉珩的情,这样我就可以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我就可以把一生的爱都给你……”
身体渐渐变凉,她又笑了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后来的一切,世人都有所传。三皇子已经攻入晋阳,明明可以黄袍加身,一统天下,可他却匆忙退兵,离开晋阳,从此再无音讯。
史书关于他的记载亦只有简单的几笔——承德帝三子昀,喜白衣,善权谋,出身高贵,容貌极佳。娶妻淮安侯长女相思。公子昀于新帝初年叛乱逼宫,后不知所终。
【尾声】
福来不止一次问他的主子顾昀,值不值。不仅是甘愿双腿残废,而且将相思的毒渡到自己身上,最后只剩二十年寿命。
顾昀正坐在院子里乘凉,青翠的树叶在风中摇曳,落下斑驳的光影。
相思的身份,顾昀一早便知道的,包括她所做的一切。他不担心将一个细作留在自己身边,因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当初沉珩给相思的两瓶药,都是无毒的。那时沉珩已然看出相思对顾昀的感情,于是便将那瓶鸩毒换了下来,留给了自己。顾昀知道后,便派人连夜换了出来。
相思是他喜欢的姑娘,是他的妻子,他觉得她所有的伤痛都该由他替她承受。他不想让她再欠沉珩什么,沉家的恩情,便由他用双腿来替她还。从此以后,她与沉珩便再无半点关系。
他怕太子谋害她,对她冷言相向。他想,等他拿到西梁江山,给她一个天下太平,这样就能护她一世。可他没想到,她是这般固执的姑娘,在烽火中跟着他,一路从承州来到晋阳。他毫无办法,只得派人暗中保护她的安全。
她替他挡了一箭,紧急之下,他将毒渡到了自己身上。看着她苍白的面容,他突然觉得,这江山并没有那么好。如果可以,他希望是四年前那样,她在他身边蹦蹦跳跳,他牵着她的手走过人声鼎沸的街巷。
他收起手中的书卷,看向一旁浇花的姑娘,轻声笑了笑:“怎会不值?相守二十年,也好过孤苦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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