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炎夏心事异（1）（1/2）

黄玉珍的真面目尚未探清，盛夏却已堂而皇之地来临，整座西鉴城都烘蒸在酷烈的暑气以及知了一声迭一声高亢的嘶鸣中。红得发赭的太阳就像是张口喷火的怪兽，欲将凡间生灵烤熟后饱餐一顿。处处焦金烁石，人们走不了多远便汗湿衣衫，身体黏如髹漆，一日两浴也嫌不够。即使在夜里也常被热醒，对窗摇着团扇，长吁短叹秋天怎么还不到来。映弦忽然想到“夏问秋”的名字，琢磨难道他是在酷夏里出生的？

其实自进入五月中旬，宫中便到处陈设消暑的“冰桶”。冰桶约一尺半高，两尺见方，木制，外有铜箍。桶里的冰块取自冰窖，木盖上凿有小孔，冷气便刁钻地从孔中散出，降低周围的温度。映弦去见太后时，还看到座位前放置着瑞莲似的玉晶盘，上盛晶莹剔透的冰块，凉意绕膝。左右宫女像两株芭蕉植在身后不停地打扇。有了如此周全的防暑措施，太后的病才未因暑热而加重。

夏季受欢迎的是冷饮。滋味上佳者有冰雪甘草汤、凉水荔枝膏、冰镇绿豆汤、雪泡儿梅花酒等。映弦尤其钟爱“药木瓜”。听碧桑说，制法是用滚水将整只木瓜煮到发白，用刀挖开盖儿，掏瓤冲洗，放盐和藿香、白芷、砂仁等药材。再加少许清水，往阴凉处搁一夜。木瓜里的水干了之后将药材倒出，又放蜂蜜，再搁一夜。等蜂蜜全然渗入便将木瓜切成小块，用冰水泡着吃。淡淡药香从甘甜气味里脱颖而出，嗅之神清气爽，还有美容和预防中暑的功效。

天气越来越热，绮榭高楼和池亭树阴都作了宫人纳凉的胜处。映弦也不例外。昨日跟红杞紫檀等人凑于敞阔凉亭聊天，从皇宫格局谈到妃嫔衣饰再到烟云般的前尘往事，笑语散落在飘满槐花香的风涛里，又携着欢意逐蝶去了。今日临湄展卷，看兰棹动处水荡波分，鸥鹭在凌碧飞红的莲朵间起落，割破了光珠跳跃的湖面。最喜蕉荫竹影里卧榻午睡，可以放肆地做一小段夏梦，被叶间流莺啼醒后追忆凌乱怅惘的梦境，这凌乱也是愉悦的凌乱，怅惘也是柔软的怅惘。

若非心头压着一桩重任，映弦几乎要将这故宫当成新家。给皇帝太后请安时，恍惚觉着对面就是自己失而复得的父亲和祖母。不过，自从狩猎归来，映弦发觉皇帝看自己的眼神较以前颇有些不同。具体不同在何处，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某日去太后休憩的澄心馆献琴，恰好遇到永瑞也在，皓腕一攘，敛神弹了首古曲《山中思友人》。琴声在幽远的熏香中漫起怀念和伤感，娓娓道出旧日缱绻。弹完后永瑞端坐不动，目中竟有片刻的失神，少顷又望着映窗碧阴，叹而无语。第二天便赐给映弦一本珍贵的《清知阁秘谱》，嘱咐她好好陪伴太后。

太后每隔五天还是按时造访虚静观。其间映弦又跟着去了两次，言谈中故意透露贵妃疯状。而希夷道长神情平静，说自己虽从没见过黄贵妃，但愿意为她烧香问神，助其早日康复。说话间法衣上的星辰被拂尘掠过，光色皎然。太后猛咳一通后致以谢意，映弦也陪着感谢。为了跟希夷道长有更多“共同语言”，闲时便将《易经》《易传》又研读了一番。而当太后要映弦讲故事时，映弦却说起自己最近在看《新论》，其中的《形神》篇跟希夷道长言论大异其趣。太后借过来翻了翻，也就搁下了。映弦暗自叹息。

有了太后的宠信，宫里上上下下见了自己都礼敬有加。御锦苑里，连惠嫔连若萱挺着个肚子，老远就打招呼。眼看自己要施礼参见，即命身边的宫女拦住。拉着手说东道西，还让映弦逗弄胖乎乎的司徒昊。怀孕的她懒施妆容，散鬓堆鸦，坐在白花未残的丁香树下，自有一股迷人慵态。轻轻抚摸隆起的腹部，对映弦抿口一笑：“生的若是个女儿，要有你一半好看，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就欣慰了。”如此等等。

去紫云宫，侍女内监都忙不迭地讨好，夸映弦琴技超群，能够听此仙音实乃人生之幸。映弦猜测他们多半是想托自己将其调出紫云宫，也便语笑嫣然地应付着。倒是有一个叫做青屏的宫女，疏瘦亭亭，一头漆黑光泽的长发遮住秀丽的脸庞，眸中总是沁着清冷的忧伤，从来无意取悦自己，见了面也都远远而立。三番五次后，映弦察觉此人非同一般，私询秀蓉，才知青屏以前竟是东宫侍女。太子去世后便调到紫云宫照顾黄贵妃，可不知为什么越来越不受疯贵妃待见，最后只在宫里干些杂活。人也沉默寡言，谁都不爱搭理。映弦便决定日后找机会接近青屏。

就连宸妃袁巧音，似乎也在一夜之间亲近了许多。她总穿着华美梦幻的纱裙，香气袭人，从艳阳下走出，像是一枝盛开的美人蕉。见了映弦的面总提起司徒晖围场相救一事，酒晕妆上凝着别致的微笑。每到这时，映弦便连声道谢，宸妃轻摇纨扇，目里都是“自己人，谢什么”的情意拳拳。不过对于司徒晖的救命之恩，映弦的感激倒是再真诚不过。这假意糅合了真情，对话也就变得意味犹深了。袁巧音还关切地问映弦定亲了没，大有一把充当红娘的架势，吓得映弦连忙转移话题。一会儿又说映弦眉毛淡了，次日便差人送了专画黑眉用的“画眉集香丸”来，隔天又是紫矿染绵制成的胡胭脂，都属皇宫上品，映弦概不拒绝。

对此，嗅到风声的司徒嫣问起，映弦见隐瞒不过，便郑重回应道：“我跟姐姐一样，对公主绝无二心。宸妃送我这些，我若拒绝，反倒令她猜疑和戒备。不如统统收下，没准以后还能探到宸妃更多心思。”司徒嫣方转疑为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