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刺探有筹谋（3）（2/2）

太后被映弦一激，若有所思，面部像是被人做了推拿，表情复杂起来。映弦便又趁机说道自己曾学过一首琴曲，有舒通心脉、调理情志之用，对贵妃恢复神智或有好处。太后考虑一阵道：“既如此，你今儿个就去紫云宫，试奏一曲，看看有没有用。”映弦道：“可映弦这么随便去紫云宫，怕会被人说闲话，在后宫里传话什么的。”太后又笑道：“你是代本宫慰问，没人敢说你。本宫自会告诉皇帝。”

申初二刻，映弦抱琴前往紫云宫，说是奉太后之命前来探望黄贵妃，宫人纷纷殷勤迎接。长期服侍黄玉珍的秀蓉姑姑将映弦引到贵妃休息的致爽簃。进了屋，映弦见黄玉珍临窗而坐，裹一身玫瑰红对波童子纹双层锦裙，肘间还挽了条玉色披帛，细密的汗珠渗满额头和鼻尖，也不擦拭。梳着饱满高华的牡丹头，珠花联串，正中插一枝金光翠影的倒垂莲顶簪。两鬓至脸颊处各抹了一弧弦月状的胭脂，却是画了个跟年龄极不匹配的“斜红妆”。秀蓉叹息着说，贵妃近日独处深宫无所事事，一有空便摆弄那些发型首饰，却老将自己打扮得花里花哨，谁也劝不住。

映弦近距离坐在黄玉珍对面，抬目端详对方。呆滞的表情和游移的目光，从前都是疯癫的表现，今日落在映弦眼里，却仿佛成了一部坚毅传奇的注疏。待贵妃坐稳了，映弦便弹出楚沙白所授的《北雁曲》。这段日子她反复操练体味，只觉这支风格悲凉近于《胡笳十八拍》的琴曲，竟似包含了深沉的丧亲飘零之痛，每次奏毕自己也都心摇目断。进紫云宫前抚琴思忖：一般的雅韵古曲，贵妃仍能装疯卖傻，可真要是被此曲狠狠触动，情思澎湃，又会有何表现？

果然，随着乐曲从清冽空灵到苍凉悲郁的推进，黄玉珍脸上戚色越来越重，最后竟在琴声激起的骇风乱云中站了起来，红裙猛颤，抚胸直视映弦，青灰的眼眶流溢丝丝哀凉，嘴角挣扎，似欲责问映弦为何弹奏此曲，却终究未吐一字。映弦停琴说道：“娘娘且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为娘娘献琴。”

一连数日，映弦沐着晨风去往寿慈宫，迎着夕阳走出紫云宫，袅袅琴声流淌在两宫，似林间碧溪卷走了夏日燠热，留下满室清气。幽雅的旋律中，太后的咳嗽减轻了，贵妃的眼神也更柔和了，映弦甚至看到她临窗观景时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似曾有人说过：如果你老了，因人生行将结束而感到悲伤，那就不妨回忆和记录逝去的岁月，这样你就好像又活了一遍，会因昔日种种所历感到欢乐。黄贵妃……她也是陷入了回忆的幻影中么？

不过要说这几日映弦最大的收获，却是同秀蓉拉近了关系。每次弹完琴，映弦便走出致爽簃跟秀蓉闲聊，从衣食住行到宫闱轶事，最后故意将话题往太子身上引。刚开始秀蓉还刻意回避，后来却渐渐解除了防备。某日便说到太子生前进宫向贵妃问安时一贯恭敬孝顺，只有一次发生了口角。两人竭力争论，被站在帘后的秀蓉听了个一清二楚。

映弦忙问太子跟贵妃为何争论，秀蓉答道：“其实是殿下收藏的一把刀被东宫一个侍卫不小心弄坏了刀鞘，殿下因而怨愤，想要责罚他。娘娘便说只是一把刀而已，不应为此滥施刑罚。殿下却说此刀世所罕见，那侍卫弄坏了宝物，理当受罚。”映弦追问侍卫的姓名，秀蓉便锁眉回想，“好像……是姓柴。名字奴婢记不住了。”映弦又问：“那这个侍卫现在在何处任职，姑姑可知？”秀蓉摇了摇头，映弦暗说一声可惜。若能找到这个柴姓侍卫，或可获知更有用的线索。

卷帘声动，却是黄玉珍从屋里步出，秀蓉忙走过去相扶。映弦心念电转，在黄玉珍经过自己时忽然说道：“望娘娘保重身体，太子殿下在天之灵也能放心了。”贵妃身躯遽然颤抖，一、二、三，回首和映弦相视，眼神却仍是呆滞，咧嘴嘻嘻一笑：“太子？哪个太子？咱们有新太子啦？本宫倒要去看看。”

秀蓉叹气道：“娘娘，咱们走吧。”紧挽住贵妃的手臂。映弦在黄玉珍转身离去前最后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玫瑰色的长裙蕴着幽暗阴沉的气息熊熊燃烧，高耸的发髻中间夹了缕缕霜丝，苍白，干枯，凌冽，醒目。夏风拂过，贵妃低下头，眉如小月，睫毛谦卑地垂放，像是要掩盖无尽的心事，隐去关乎自己的所有真相。忽然眼皮一动，眸中似有浅浅悲意溢出，却转瞬即逝。

她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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