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浪 1(2/2)
知道他不敢回去,居然以此为要挟?什么翩翩君子,简直就是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
梅十一在心里发了毒誓——除非此人开口,否则他将终生不发一言……当然只是对这个人。
他正这么想时,洛原却搁下了书,抬头看着窗外,问道:“你还记得大一统三年,你在哪里吗?”
“这次可真是你先跟我说话的!”梅十一心道,然后鬼使神差地想起他的问题。
大一统三年,那时候的梅聘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活得颇为风光,头顶着贵族的光环,人人眼红羡慕,可也就是那一年,他突然从高台坠下,跌落人间,开始了漫长的无休无止的流浪。
好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这一切的记忆遥远而又模糊,梅十一都快想不起来了。
“跟你有关系吗?”他道,“干嘛追着人家的过去问?查户籍啊?”
洛原瞥了他一眼:“因为跟我有关系。”
梅十一一愣,脱口道:“屁!跟你有什么关系?”
洛原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那一年,我遇到了你。”
梅十一下意识地望向他,眼里的震惊可想而知。
七年前,少年梅聘遭遇意外,生了场大病,烧坏了脑子,从此以后疯疯癫癫,但对记忆没有太过影响,他曾在脑海里回忆了无数遍自己过去的岁月,发现并没有遗忘什么人和事,至少父母兄弟都记得。
人对无关紧要的人和记忆遗忘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既然有过交集,必然刻骨在心,就算忘也顶多忘个名字,怎么可能把一个人的存在忘得一干二净?如果真的把一个人忘得十分彻底,那只有一个解释,就是这个人出现的太过短暂,根本没值得走入他的记忆之中。
洛原见他这反应,开口说道:“大一统三年的春天,我独自一人,从云梦出发,往南游历。我连续行了十几天的路程,爬过了两座山,三条河,既没有骑马,也没有坐车,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疲惫。”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回头深深看了梅十一一眼。
本来赌气的梅十一下意识地感觉到对方要讲出一个天大的秘密来了。一声不吭地看着他,静静地听他讲下去。
“后来我行到一个叫十五亩地的地方,那地方地如其名,很小,街道整齐,四四方方,一眼可以望到头。戌时未过,所有的店铺便都关了门,那时候还很冷,我找不到一个能住的地方,身上的行李又不多,为免冻死,我只能继续前行,想着赶个夜路也不错,说不定天明可以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但是十五里地的南面,就是一座深山,我看到官府贴了榜文,说此处有虎为患,勒令当地百姓不得独自出门,尤其是夜间,一定要关紧门户。说实话,我有些害怕,但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进山。
“我记得那是一个山涧,背倚着青山有个洞口,洞口旁有一块很光滑的大石头,正好可以挡住一个人——那是我第一次遇见你的地方。
“那时候,我依仗我父亲的名望,清高自傲,很不适应和江湖上那些宵小之徒打交道,我习惯性地遇事撒钱,不屑地看着那些无耻之徒为了钱大打出手,争得头破血流。我很不理解这些凡夫俗子为什么会那么几个臭铜争得你死我活,我觉得他们市侩、愚蠢又滑头。那时候的我每天都很忙,每天只睡两个时辰,不停地奔走在我父亲的各个庄上,和臭铜烂银打交道,我家里藏书阁里所有的书,我都读过,闲着没事儿的时候,我还会亲自到府里的各个角落看下人们活干得怎么样,我看不惯一切偷奸耍滑,哪怕桌子不干净,我都要让他们重新擦过,好像这样就能心清眼明似的。只要不让我停下来,一切都好。我厌恶着世上的一切,包括我自己,我觉得人生而虚伪自私,除了贪婪就是嫉妒,就算得道升天也一样肮脏下流。可幸,我遇到了你。
“那天晚上,你就蹲在石头后面,我举着悬黎珠从那里路过,你吓了一跳,伸手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在珠子的光辉下,你的脸很白,像镀了一层白釉。你看见我不动之后,朝我笑了一下,我看见一只母虎很乖顺地趴在你身边,在那只母虎的肚皮底下,有两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虎崽子,你拿着一只瓷罐,很小心地挪开其中一只,然后把奶挤到了罐子里。你一边挤奶,一边低声跟我说不要怕,你有鬼神不测之术,能驱使世间万物,区区老虎何足挂齿?说这话的时候,你的脸红了,像一个自说自话的傻瓜,编着谎话,最后也觉得自己编漏了嘴……就在这时候,老虎醒了,张开大嘴,几乎吞人。千钧一发之际,你抓起我的手,死命拉着我跳到河里,情急之下,我弄丢了悬黎珠。
“我们游了好几里地才摆脱虎啸声,你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地把我拉上岸,很紧张地问我有没有事,然后跟我道歉,说你很不好意思让我陷入到这种危险之中。那是第一次有人出于本能地对我嘘寒问暖,那时候你还不怕水。
“七年了,世道轮回,我又遇到了你,可你一转身,就把我忘了。”
梅十一脸上的神色随着他故事的讲述变幻着色彩。
七年前,梅十一还是九江一国万众瞩目的公子,一朝逃窜,名权俱亡,他身无一物,坎壈缠身,只能随步六孤凉檀逃亡大魏,“狼狈不堪”四字,足以形容他那时的人生。
要不是越王叛乱亡国,他在越地活得好好的,怎么会背井离乡?
要不是他的母亲李孟嬴实在养不活他,怎么可能把他拱手送人?
要不是那么多人心险恶,把他逼得毫无活路……
梅十一眼睫动了动,忽然笑了起来,笑得仓怆又讽刺:“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洛原望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好像要逼着他把一番坎坷说出来。
吉祥十二年,离越王叛乱被杀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那场战乱太过惨烈,几乎令整个巫州城变成了一片废墟,因为死人太多,无处埋骨,霍乱肆虐横行,饿殍枕籍。
稚子梅聘看着一个幼童的尸体被弃之在路旁,一只大鸟啄食着幼童的尸身,它张开翅膀,呼朋引伴,习以为常的面对活人吞噬死尸的大鸟似乎一点儿也不惧怕人类的目光。
稚子冷冰冰地看着那具尸体瞬间变成一堆白骨。
他的母亲李孟嬴在河岸浣衣,看着大鸟朝他扑过去,惊慌失措地扔下衣服,歇斯底里地喊着他的名字,一边朝他的方向奔跑一边捡石头去打大鸟。
稚子回头,看到他母亲穿着一件破洞的短衫,浑身又乱又脏,她那张漂亮的、眉目整齐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好像轻轻一刮就能刮下一层皮,多日没有梳洗的头发乱七八糟地贴在她那张俊俏的脸上,冒着脏兮兮的油脂,她像个疯子,张牙舞爪,为了护犊,不惜以命相博。
而他的哥哥,傻傻地站在河岸边,好像懵掉了。
李孟嬴终于跑过了漫长的“边境线”,发疯地驱赶掉一群大鸟,一把抱住他,一边用被泡得皱皱巴巴的手使劲儿打他的屁股,一边嚎啕大哭:“你干什么呢?你不知道跑吗?你要是死了,让娘怎么活?”
那一刻,稚子的脑子里冒出一个懵懂的词:在劫难逃。
所有的人,都将在劫难逃。
83中文网最新地址www.83zw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