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黠 7（1/2）

洛原静静听着，梅十一的话总是很难辨别真假，可又总能莫名奇妙地钻人心窝子里，让人特别想听他讲下去，就像听他讲那些烽火狼烟里的小兵的故事，讲他们一日两餐都吃些什么，如何套狼，怎么煮肉，哪里的肉好吃；讲老百姓的一些家长里短，谁家的母猪产崽，谁家的小孩放火挨揍……虽然知道那里面的大多数故事都是添油加醋，但你就是想听下去，他的故事很有烟火味儿，就算是你知道他故事里的那些人活得其实挺悲惨，可你还是想成为他故事里的某个人。

但他却没有再讲下去的意思。太子入主东宫，梅十一想就此收手，做个有点闲钱的散人，他策划着离开建康，却被“不想让他死”的洛原误打误撞地救“活”了，此时此景，说另外一当事者多管闲事这种话，实在是毫无意义。

洛原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狗拿耗子的事儿，籍此机会，他插了一句嘴：“柳公子不是你杀的，他是吞金而死。”

梅十一一怔：“你怎么知道？”

洛原躲闪开他的目光，说：“猜的。”

梅十一审视着他：“你可真会猜。”

洛原不搭理他的冷嘲热讽，问道：“他为什么要吞金自杀？”

“自杀？”梅十一冷笑，“他才十九岁，大好年华，人生刚刚开始，怎么可能会自杀呢？”

洛原吃惊地看着梅十一：“那他……”

“他是被太子赐死的。”梅十一平淡地回答道，“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沈茂酒后失语，把陛下赐死端慧王的事儿说漏了吧？”

洛原愣了愣，很快就明白过来——沈茂掌管司吏府一辈子，一生小心翼翼，怎么可能会犯酒后失言这种低级的错误？

“没错，”梅十一说道，“是宓筠传出去的，因为我渐渐脱离于沈茂的控制，沈茂想要铲除我，可太子正宠我，他不敢明目张胆地下手，于是他开始利用宓筠来离间我和太子，所以宓筠想出这么办法，把那件事无意地透露给了董世子，想借董世子之手来铲除沈茂。可是没想到，这事被太子知道了，太子猜到了沈茂派到他到太子身边的目的，所以赐他一死。

“那天宓筠来找我，他很高兴，陪我饮酒，还唱了曲子，我喝了很多的酒，中途去如厕，回来后却发现他脸色惨白，痛苦异常，他跟我说他吞下了很多铜钱，很难受，求我杀了他。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想要死，我很难过，痛哭流涕，这时他递给我一把短刀，告诉我杀了他后，然后离开建康，永远也不要再回来，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等我清醒过来，刀已经插到了他的心口上。”

梅十一神色一黯，下意识地想找点什么东西打发一下心里的难过，可此间空空如也，除了铁链和对面的这个人，就是那只吃饱了撑得翻着肚皮装死的老鼠。

他拎起“死”耗子，神情黯淡的偎在墙边，有意无意地手里把玩着，戳得老鼠“吱吱吱”地叫。

那一刻洛原觉得他是平静的，尽管他平时的形象都是好大喜功，总是对奉承话喜闻乐见，但他毕竟不是当年了，一个人的体面和尊严，有时候就像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内心的空虚一旦展露，那层纸就变成了无用的装饰物，什么都变得徒有其表。现在的梅聘好像情愿撕下那些浮华的伪装，给人展示他最阴沉的一面，他越来越沉得下心，越来越会虚与委蛇和等待时机，他就像一棵长开了的树，知道自己长在哪儿，要长成什么样子。

梅十一当年只身到建康，举目无亲，柳宓筠是他唯一的朋友，可就是这唯一的一点温暖，还是被别人剥得一丝不剩。

人贱可欺，说什么当初，难道人心就不能变吗？

说弃就弃，似乎才是人的本性，无论地位。

生为皇权的接班人，抬头是高高在上的皇位、冠冕，低头是百官的朝拜、万民的仰视，野心在胸膛里奔腾，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担当起社稷的大任，只有坐在那个位置上才能体现出他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价值。

要是没遇到柳宓筠，也许梅十一会有另一种人生，柳宓筠像火，那一撮纯粹的火焰，已经烧耗掉了梅十一内心的唯一一点洁白。

心忽然有点儿疼。

洛原偏头看着梅十一，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所有安慰的语言，都掩盖不了这肮脏的事实。

于是，他不怎么高明地岔开话题，似是很随意地问了一句：“你喜欢他吗？”

梅十一长吐了一口气：“喜欢，世间没人会不喜欢他，你要是见到他，也会喜欢的。”

“是那种喜欢吗？”

“哪种？”梅十一话一出口，才反应过来洛原的意思，无奈地笑了一下，“谁知道呢！”

是那种喜欢吗？好像也算不上，顶多是想找个人在孤独慢慢割心的长夜互相偎依在一起，喝喝酒，饮饮茶，一起对牛弹琴，相互刺挠对方，然后笑到词穷，再也说不出话来，可仍能感到只要有你在身边，明天就有希望。

仅此而已吗？

人生在世，总得有点儿念想吧？要不怎么活下去呢？

但可怕的是，靠近的最初，只是因为某种非欲达到不可的目的。

梅十一微睨洛原一眼，觉得这人仿佛突然被人当胸刺了一剑，因痛苦而扭曲了面容，可他还是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的心里，难道就没有一个特别喜欢的人吗？”

“有啊！”

洛原瞪大了眼睛，听到梅十一说道：“不过我不记得他的样子了。”

洛原疑惑地看着他：“不记得……他的样子？”

“嗯，”梅十一点了点头，似乎是在努力搜刮那人的样子，可那个人好像被人为地一层层刮掉了面容，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确定这个人是真的存在过，还是他一厢情愿的想象，“好像是个瘸子，要不然就是个傻子，反正很漂亮，我生病的时候他会照顾我，生气了还会哄我，天冷了会给我暖被窝，天热了给我扇扇子……总之很好就对了。”

洛原深吸了一口气，眼睛像是要滴下血来：“那你怎么可能连他是个瘸子还是傻子都不知道？”

“冥冥之中感觉出来的，我感觉他在哪里等着我，就是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儿，”梅十一信口雌黄道，“我的天眼还没开，估计等到三十岁的时候就开了，开了我就知道他在哪儿了。”

洛原的唇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