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时间标点：2017年之前） 第9——9.0（2/2）

我问亚鸟：“你现在关注的，还是成吉思汗？”

亚鸟不说话，神态接近故作神秘。他手指移到地图一角，扑簌簌点了两下，说：“你们看，这里是青藏高原，大约四万年前，有相当一大批猛犸象从这里出发，进行大规模迁徙，百转千回，最后落脚的地方……”亚鸟手指在地图上蚯蚓一样，沿着一条我们看不清的路线，蛊惑般向前滑行，最后，停在距起点最远端一个点上……

亚鸟最后说：“应该就是你们这里，猛犸城！”

据说，亚鸟被同行冠以“神行太保”称谓，可见他非凡的行走功底。其实，他还是个书虫。亚鸟读书的格局和方式像季节的转换切割。在一段时间里，这种书籍类别的归属划分异常鲜明：哲学历史宗教传记旅游，绝无混淆，就如同一个人对菜系的固执选择，一个月内只吃素斋，下个月又仅吃鲁菜，且数量惊人。

在亚鸟家中，读书笔记堆满山墙，分成系列、编号编码。他从牛仔背囊里拿出几个牛皮纸本子，我们几个人慢慢传阅：阅读摘录。心得。许多墓地。墓碑。考古纪行。

符号与少数民族文字恍若天文，密密麻麻、错乱粗糙，带着无疑的质感与穿越痕迹甚至气味，在马奶酒与菜肴的醺香中，孤独漫步，暗送秋波。在亚鸟眼里，他穿越的那些疆界版图，由无数散点织成，亚鸟穿越那些散点，但不去记忆那些风景，风景一般不与他的旅行意义发生关系，那仅仅是佐证那个“点”真实存在的参照。而亚鸟捕捉的主要目标，自然还是围绕人，以及人和土地间那种无形情态与历史时尚。

亚鸟是一块无边无际的海绵体，只是一味地吸附水份，却没打算挤压一下海绵。曾有出版社联系他，要出版他的那些札记。亚鸟认为他更看重过程，而不是将这种所谓的经验进行利益化输出。他只恐惧结果的平淡，他愿意付出巨大代价，来延长贯穿于生命中的这种过程。

亚鸟一直激励自己的座右铭是：我一生注定漂泊！

但亚鸟很快发现，这七个字将从记忆殿堂，被他自己抹掉了。因为，亚鸟认识了被他惊为天人的区筱雪！

亚鸟的审美判断没问题，一个完整的区筱雪，符合一个非完全成熟男人对于异性天人的完美臆想。区筱雪五官精致，如同技法严谨的雕塑大师作品，明朗目光中，放射一种不甘示弱的态度，波浪长发披在肩上，身材可以摆进巴黎时装周的最显眼展台。

我猜想，让亚鸟迷狂并不觉间抹掉座右铭的，不全在她美艳绝伦，上帝知道这位浪子在他纵横错乱的漂泊途中，曾经猎艳百转千回？

或许，他从没邂逅过，被马奶酒呛红桃腮连声咳嗽后，便毫无惧色和男生们拼酒的天人？或许，他也没听过模仿上译厂刘广宁配音，足可以假乱真的天人？他也一定没有欣赏过，午餐后一起走出户外见识东北风雪时，一个将羽绒服纽扣解开，迎风伫立，让粉脸如梅花绽放，让羽绒服呼啦啦火炬似燃烧的烈性澎湃天人？他也必然没机会体验，这样一个奇特女孩，在几个男人聚拢在一起，避风点烟时，也会蹦跳着钻进来，呼着白色气流，从钟巴赫手中抢过一根烟，嘿嘿笑着，笨拙凑向我的打火机，一起吞云吐雾的天人？

那是怎样的区筱雪？

据说，会弹钢琴，是所在大学学生会主席，得过全省大学生新闻稿件评比金奖！她会一层一层被亚鸟剥开，即便区筱雪从不需炫耀，却一定挡不住亚鸟想要知道的更多。

但，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

比如几年后，我在区筱雪家客厅柜子上，看到过一只蓝色沙漏。

区筱雪没对任何人谈起它的来历。它之所以构成问题，是因为我听过一种版本：那个蓝色沙漏，极有可能是一个女生送给她的！换句话说，在性这件事情上，区筱雪可能不喜欢男生！这是大约六年之后的一个传说，尽管有些恐怖，但对大雪中观景的我们几个少年来说，不具任何意义。

区筱雪特别喜欢落雪时看景。猛犸城野外落雪，开阔大气，有板有眼，它在平原尽处掀起云头，在白杨树梢洒落霜印，或者，在开阔视野中，静静旋舞梨花状的白色颗粒，风摇动着它们，它们扭动着腰肢，尽管不很整齐，却足够妩媚、婀娜，尔后，密集起来，厚实起来，更白，更磅礴，漫天雪白遮蔽了一切丘陵坡谷、浅滩河道，毫无瑕疵的雪原不知不觉间丰润、饱满，一场北方平原的雪就这样潇潇洒落。

而在城里街上，雪的到来更像一场突袭，在流光溢彩的大街，或是霓虹闪烁的娱乐广场，繁华热闹正酣处，地面上就现出人在白色中的脚印，空中似乎未见雪花踪影，而当你开始跺脚，要甩掉鞋底儿粘雪时，天空中却密麻麻轰然铺开一道斜斜的雪幕，自两侧楼宇顶间狭长处倾泻而下，似乎不是白色，而是浅灰，像暖融融的羊毛被，霎时罩了树冠、电车、灯伞、候车遮棚、体育馆篷盖、女孩蓬起的发顶……

雪。区筱雪的雪。她说起雪来，就像在谈论一场爱情，或者在朗诵一篇散文诗。

我看得出，亚鸟、钟巴赫，都在配合区筱雪对景致的赞美。但亚鸟的赞美更有双关语和挑逗意味，他看着远处马路北侧的雪野，内心一定在意淫着身旁这个红色女孩，他脱口而出：

“多么迷人，多么迷人，我不行了……我，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