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命运之线(2/2)
沈慕再没料到她的火气会烧到自己头上,当下懵了一懵,心下既大为紧张也有点急了,脱口便道:“这怎么也扯到我身上!”
说完,他也不管什么,竟起身将覃御往暖椅里一放,自个儿一步跨到廊下背对着她站了,那样子几乎是在发小孩儿脾气。覃御猝不及防,好容易在暖椅里坐稳,又听他飞快地说:“尹修中那里我去同他说,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尹右江自然也该知道,尹宗悫便算了,他们父子如出一辙,别要再惺惺相惜起来。阿慈那里……”
他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原要等覃御拿主意,谁知覃御不出声,他只得板着脸往后扫了一眼,却见那人正呆愣愣地看着自己,一副愕然模样,心中顿时很没骨气地软得一塌糊涂,立刻走回来再度抱上她,语气甚至比方才还轻柔:“你生病了,我不该要你费精神。阿慈那里暂且别去告诉,待迟两日再说吧。”
他说话时嘴唇轻轻擦过覃御的面颊,覃御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身子,却很快被他重新箍了回去,只得拿手抵住他的肩,低声说:“你……你往后能不能不要同我发脾气……”
分明是她埋汰人在先,这会儿倒会这样说。沈慕心里叹口气,手里却丝毫不松,只轻轻嗯了一声。
4、
其实对于叶十一娘的初衷,沈慕几乎是打从开始便能猜到八九分了。
叶十一娘早便在中京香行里留下外柔内刚的印象,而一个人的性子实在不大容易改,所以沈慕从来没觉着叶十一娘会真的瞧上了尹修中。
倒不是说尹修中配不上她——若论般配,不管看家世门楣还是才干名声,都明显是叶十一娘配不上尹修中——只是沈慕很清楚,叶十一娘并非水性杨花之人,她在短短数月之前尚且痴迷杨熙,实在不大可能会忽然之间移情别恋。
但猜透她的心思是一回事,怎么处理又是另一回事了。只因是覃御所托又事关尹慈,所以沈慕最终还是自己去见了那个女子。叶十一娘乍见他时有八分惊慌两分尴尬,过后却也强自镇定,才要问他因何而来,沈慕已直奔主题:“听说你娘家有些麻烦,只怕别处也有些居心叵测之人,所以你想找尹家做靠山?——为什么是尹家?”
他说得太直白,正如上一次寻到她跟前时也是以一句极其突兀的“你心悦杨熙?”来做开场白一般,叶十一娘顿时方寸大乱,白着脸好一时说不出话,谁知沈慕后头便不再开口,终究还是她熬不过难堪而危险的静默,脱力一般低声说:“我没有想过进尹家的门。我只想……只想……”
“只想从尹修中这里借得一个孩子,回去好拿尹家的名头吓唬人?”沈慕干脆利落地接上了她说不下去的话头,语气毫无波动,“尹家清名遍天下,便是尹家老三也不敢在外头胡来,如今你要养个孩子还宣扬出去,尹家的脸面就别要了。你这么一个人,会不懂得脸面的要紧?”
脸面能活人,更能杀人,叶十一娘既是女子又是行商,如何不知这个道理?若非如此,她何至于这么多年守寡不嫁?何至于当初在卫央秦仕相逼时那么恓惶?何至于远远逃离自己那么熟悉那么喜爱的中京!
可是她……
没等她诉出苦衷,沈慕已继续说道:“尹修中没有把持住,自然有他的不是,可尹家其余人等并未开罪过你,不至于被你们连累受辱。另有一层因由我不妨说与你听:此事并非只干系尹修中一人,尹家有帝师之名,书院又是朝廷选材重地,若毁了他们的名声,于帝国而言毫无利处。”
他三言两语将话说尽,叶十一娘回过味来后忍不住软了双膝,身体有些微微的发抖。但意外的是沈慕并未穷追猛打,只道:“你要借种无可厚非,世上多的是高门大家,你尽管任意拣择,只是尹家便不必再想了。”
这话看似冷酷,其实也是告诉叶十一娘,只要她悬崖勒马,他将不打算再追究她的责任。私心而论,沈慕还真没太打算惩罚叶十一娘,毕竟一则她如今尚未得逞,二则早先利用她去诱惑杨熙也算是欠她一个人情,况且男女之事多半并非仅仅其中一方的责任,他既不打算坏尹修中的名声,也便不至于毁了叶十一娘。
叶十一娘毕竟聪明一世,很快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这才渐渐止住颤抖,跪在地上软绵绵地道了声是。
这事若就此打住,也算是个有趣的插曲,只是沈慕万万没想到,叶十一娘会在他前脚走后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敢娶一个有痴疾的人,果然心够狠。”
5、
沈慕想不通叶十一娘为什么会冒出那么一句话,他也不会去多想,其后不过几日,叶十一娘手里所有的生意尽数被查封,田产铺面一概充公,听说连她本人也险些进了大牢。
因尹慈三叔与叶十一娘有生意往来,所以覃御也听到了些风声,她却不明白沈慕为什么这样雷厉风行,问他时他笑道:“这样也好,君子怀璧其罪,如今她没了钱,叶家人想也不会再寻她的晦气了。”
这话说的,难不成叶十一娘还该谢他么?覃御蹙眉道:“她可是帝君立起来的女子兴业典范,你不怕帝君生气?”
“我若同祖母说了缘故,只怕连她叶家一族的命也都没了。”沈慕不以为意地笑一笑,道:“你也不必担心尹修中对她反而愧疚,尹修中倒是替她说过两句话,她才免了牢狱之灾,不过那两个人的缘分也便从此而止了。”说完看覃御犹不释怀,他只得和她说了一半儿实话:“你也不必内疚,依我看……她那样一个聪明人,这回很像是自寻死路,既如此,我便遂了她的意就是。”
他这话还真没说错,叶十一娘后来寄居林家,深夜无人时同林姜氏吐露心声,也确实有厌倦在外闯荡的意思,如今人人都知她倒了血霉不来亲近也无骚扰,她落得清净。至于这话有几分真假,那便只有她自个儿清楚了。
沈慕直等到覃御睡着才离开亭亭里,出门时眼角瞥到院子里一个熟悉身影,忙立刻去见了礼。
苏忌回头看他一眼,开口便道:“成亲之前,莫要这样来寻她了。”
他话说得干脆,但这本就是不合礼数之事,他能忍到如今才提醒已算不错了,沈慕无话可辨,只好红着脸答了声是。
苏忌倒没有为此怪他的意思,只是沉默片刻又问:“我听她说,若往后她再生病,你会带她去跳迎仙台?”
其实当日的话是沈慕给覃御气得狠了,不知要如何让她放心才说出来的,今日听苏忌提起,他莫名觉出紧张之意,但又无法不答:“是……”
“这是你的真心话?”
“……”
沈慕执拗地不吭声,苏忌也没有硬逼他,只道:“她的命是她自己的,退一步也是我的,还轮不到你来要生要死。”
他话音刚落,沈慕便双膝跪了下去,只是依旧不开口为自己分辩。
苏忌没有让他起身,语气也照旧还是那么凉:“你当是还记得,我曾有一次险些带了毓儿去见她母亲,那时你尚且知道护着她,怎么如今反而生出这等无聊念头?若果真有你说的那一日,我会带她回家,你自便就是。”
“姑父!”沈慕终于抬起头,黑眼珠在阴影里闪闪发亮。
“我不是为你好。”苏忌很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话头。“那时我所以不曾辞官,是因为杳儿不准我辞。其实一边要关心朝事,一边要留意她们两个,我只会更累,但若这样能让杳儿好过,我便会这样做。”
沈慕悄悄攥了攥手掌,心下渐渐泛起潮气。
“你与毓儿有同生共死的心意,我很尊重,但站在她的立场,她或许承受不起你这样的厚意。”说到这里,苏忌低头看着沈慕,语气恢复了从前的温平,说的话却让沈慕的心愈发凉了。“方才与你说的,实则是毓儿拜托我的事,我已答应了她。”
沈慕瞬间觉出了颓败与无力。他早已打了为她的一辈子负责的主意,她却在两个人的生活尚未开始时便计划好了将来的分离。
真有点讽刺。
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气托着沈慕直起身子,他并没有抬眼看苏忌,夜色中也看不太清楚他的脸,只听到他的声音平和而坚定:“若果真有那一日,姑父便试一试看能否抢走她吧。”
4、
因近来偶感风寒,女帝难得将外书房一切事务交托给几位枢密要臣,自己则在内书房里躲清静,因要清净,索性连内相宫女也一概遣走,只留了傅正在旁伺候。原本一室寂然,不防她忽然盯着面前一本翻了一半的新书,手里合着茶盏,状似随意地对坐于窗下的另一人问了句:
“苏忌往后未必指望得上,你愿不愿意顶了他的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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