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心意相通（1/2）

1、

杨熙有些迟疑地抬头看过去，目光微带茫然。

“放肆！”

女帝的低斥唤回了他的神智，杨熙立刻起身绕过书案单膝跪下，低头说：“臣愚钝，似乎没有听清楚您的话。劳烦……”

“没听清楚？”女帝冷哼一声，淡淡道：“听说你中毒之后是没了内力，怎么连耳朵也废了么？”

杨熙在心里叹声气，只得说：“既如此，臣便暂且以为听到的是您的意思罢了。——回您的话，臣不愿意。”

女帝将手里的书卷起来轻轻敲着炕桌，后背倚在靠枕上，望着杨熙的头顶似笑非笑：“我但凡有半点私心，早七八年前你便已不能喘气儿了。”

杨熙的头再垂得更低了一点，语气十分恭敬而真诚：“您是一位圣主。”

“我稀罕你的恭维！”

女帝的不屑是真实的，但她眼底里那丝一晃而过的愉悦，只怕也不能算作假。

杨熙不再回话，女帝的脸色倒也不像是生了很大的气，迟了迟还是叫他起身，跟着竟长篇大论了起来：“当日你分明有资格殿试夺魁，却叫先帝糊里糊涂压了下去，想来心里也很不痛快不是？所以后来他要硬塞给你一个花枝招展的公主，你便也硬生生给他顶了回去——你顶得很有骨气啊，可结果呢？后脚就给扔到北关去了。”

说到这里，女帝嘴角明显噙了点笑：“我知道你能干。承德一朝若不是你，大齐能打过来多少回！一个白圭虽说封神拜魔，可他终究是独逞其勇，他可不耐烦练兵屯田，更不耐烦手把手教徒弟，那些兵跟着他神勇无敌，离了他便是一群臭虫！真正脚踏实地在北关定编制、讲规矩、排兵布阵、安民生息的人是你，那个冯渊不过占着多活几岁，功劳便全成了他的，我不信你心里就没有过一点儿不平。再者苏钦也是你带出来的，人家青云直上做了副帅，你却被叫回中京做了三品戍卫郎——真是笑死人，承德能蠢成那样，同我说什么怕你恃功而骄，他也不想想与你同科的方纪都已是三品文官儿了，你当初便是受了委屈，又在外头风沙里搏命多年，回来居然还屈居方纪之下，难不成这样打压你就安分了？傻货一个！——瞧瞧，连我都替你冤得慌！”

“多谢陛下抬爱。”杨熙掐着点儿拱了拱手，跟着顺势也很熟练地摆出了一篇话：“练兵戍边是每个少年人都会有的向往，臣那时也不例外，能去北关是为圆梦，却无‘放逐’一说。至于冯将军宽和大度，为我提供了最大的方便，也替我扛了许多风险，我本该谢他才是。苏钦天纵英才，比我更合适在北关独当一面——我只是个书生，不敢欺君罔上，斗胆说句心里话，实则从未打算在北关一辈子待下去，故此自然不敢妄求名分尸位素餐。何况边关兵防固然要紧，然太平年间，中京戍卫才是重中之重，我能得了那个差事，心下是极乐意的。至于品级，再说句不自谦的话，我确实以为那不该是年轻人过分看重的东西，年轻人更该看重的当是事功。再则那时翰林院、司南局的事也多，倒也无暇分心旁骛。”

女帝难得很耐心地听他说完了，方笑道：“哦，我险些忘了，你品级不高，身上的担子却不少。怎么，翰林院、司南局、礼部、吏部的差事都卸了没有？”

“从开皇三年初就卸了。”杨熙答得很自然。

女帝疑惑瞬间，忽然明白过来他卸任是因为与温毓的婚事告吹，整个杨家被她迁怒的缘故，心下恼意顿生，脸色暗得极快：“够了！”

杨熙默然。

傅正悄悄走上来为女帝换过茶盏，女帝对着安人那张看了几十年的脸盯了好一时，方才冷冷开了口：“你有分寸，这我知道。当年林垣犯蠢被困，你为了给边关将士找场子，带一百来人去袭了乌察的大营，事成却只烧帐抢马，并不曾杀过一人，这就是你的分寸。秦家的事，也亏了你有分寸。换一个人，他长三颗脑袋也不够我砍的。”

杨熙没想到她还能记得多年前那一点小事，心下确是有一点感佩，但面上却依旧静如雕塑，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如此倒不是说他托大，而是涉及秦家的事，他当真不太想流露出太多情绪。

秦家毕竟是女帝的本家，她对秦家的爱恨旁人哪里瞧得清楚？所以在处理象郡秦家的种种事务时，究竟要紧还是要松、哪里紧哪里松、紧到何处又松到何处，这些分寸极难拿捏，杨熙算是勉强交差，但他心下当真是不太愿意再碰这种“浑水”了——世人自可以以为如今是秦家人的天下，然在杨熙心底深处，他所供职的对象却并非秦姓女帝，而是这个帝国。外头如今多有传言说他是女帝的信臣，这种名头他是很不想要的。

不知女帝是否能察觉他的这点想头，此刻她却是没计较他的“失礼”，自顾接着道：“秦家人就不如你远甚了。一个进宫的名分也和我赌气，就不想想秦伽罗父母双全，他们凭什么不养自个儿的孩子？这样的人倒有资格来指责我不念血脉亲情，简直笑话！我活到这把年纪，要凡事指望他们的亲戚情分，只怕骨头早已化了！”

杨熙愈是不愿与秦家牵扯，女帝倒越发说起秦家来，他无奈之余也忍不住抽空在心里想了想，对女帝的话颇有点不以为然：好歹秦家损失了至少两个男嗣，秦修也付出了绝后的代价，女帝此刻却轻飘飘说人家一句“没分寸”，多少总显得有那么一点薄情……

谁知他一念刚起，女帝已似乎感应到他的心里话，语气陡然转得阴冷了许多：“秦家人为我是吃过些亏，可我这辈子所有的痛苦也是拜他们所赐，我不欠他们！就为了我那些好哥哥好侄儿，我不但毁了自己还搭上一个女儿，我都没有委屈，他们有什么妖好作？！”

茶盏碎地的声音尚未响起，杨熙已毫不迟疑地俯身将额头贴上了地面。

此人到底太乖觉，女帝紧紧捏着手里的书对着他瞪了半日，终究还是没再发作，只忽然奇异地再次转了话题：“我知道你对那个丫头还没有死心……”

2、

杨熙的脑袋似乎往上抬了抬，但很快又静止了下来，不仔细看很难发觉他的小动作。然而女帝却瞧得一清二楚，心情倏然之间愉悦起来，甚至挑了挑嘴角：“既是欢喜，为什么不争取？你不知道做好人的唯一下场只有吃亏？”

傅正走去低声劝了句，杨熙倒也从善如流地站了起来，并趁这个机会调匀了心绪，有意无意地苦笑道：“并不是为了做好人，实在是毫无胜算。”

“毫无胜算？”女帝眯了眯眼睛，“这话你也说得出口？”

她并没叫杨熙归座，杨熙却扭过头去自回原位坐下，方才应道：“并非以为争不过慕先，只是覃御不会装假。”他说到这里微微停顿，见女帝并无开口的意思，方继续说：“她素来心性坦荡，从不知何为‘自欺欺人’，除去对白络瑜，她不会对任何人委屈自己的心意。”

“你想说什么？”女帝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头。

被人这样逼问痛点，杨熙很有些无奈，却也无法不答：“她待慕先或许不如慕先欢喜她那样动心，但既答应了这门亲事，就一定是心甘情愿的。既心甘情愿，她眼里便不可能再有任何人了。”

这话倒让女帝沉吟了片刻：“你这样想？那么白圭呢？”

“他是无能为力。”杨熙轻轻摇了头，声音放得很低：“覃御怎么可能原谅他？”

他是不敢、也不太想在女帝面前提起瑞临的名字，女帝却还是沉默很久，方才阴森森地笑了：“你这话有意思。二十年前，罗长天那个阴阳怪气的长女只怕你还记得，杳儿去世第二日，她便把自个儿毒死了，原因不过是她和白圭一样，未曾将杳儿的冤枉早日说出来。”

这事杨熙还真不知道，他听到的传言都是那个好摆弄虫蛇毒物的女子是为情为白络瑜而死，此时乍一闻言，他忍不住一惊抬头，女帝却没有看他，只盯着墙上一幅画，从牙缝里挤出字来说：“算她有自知之明。”

杨熙复又垂下眼睑，默然无所应答。

女帝却偏又朝他发了怒：“死沉沉的做什么？有话就说！”

杨熙倒不是害怕，实则他此刻心中的悲悯或许更多，但他毕竟明白两个人的身份，便依旧垂着头，轻飘飘地将话题拉开了：“覃御是我见过的……最像您的人。”

女帝果然愣了愣：“她？”

杨熙自己开的头，自然要自己圆过去，为圆得不露痕迹，他很大胆地仔细想了一时，方才开口说：“聪明冷静，温柔果决。”

这话虽少，却一连夸了两个人，算是很会拍“马屁”了，奈何女帝头脑清楚得很，根本不为所动，反而仍戳着他的痛处不放：“你便是为了这些才欢喜她？”

杨熙郁闷得索性笑了，自嘲一般道：“心仪一个人，哪里有什么原因？”跟着方略提高音量，道：“若要我挑她的不是，那也容易。头一宗便是她的病，其次她有时难免过于任性，有时又过于冷清了些，性情失之婉转，闹起别扭来叫人头痛。还有出身未免太好，我家的门庭略难挨上……”

这段话他说得简直轻快，女帝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他说完，竟没想起来反驳，谁知他话锋一转又若无其事地说：“可这些都不打紧。她病了我愿意照料，任性了我愿意纵着，冷清了我会暖她，至于出身，若我与她能有半分机会，今日不必您提，我自会竭力争取那个相位来匹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