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椰子树（1/2）

1、

后来沈慕再要覃御做什么，她都不太同他打别扭了，尹慈和董伯娘不明缘故，却也对此乐见其成，便不曾过问干涉过。尹慈更是将心思都放在了覃御的婚事上头，忽有一日听见伯娘问她：“阿慈怨先生么？”

尹慈瞬间将思绪收回，却迟了半日方说：“伯娘，我从前虽未见过先生，但对他的脾气大略也能猜出一二。说句实在话，先生若能一直如从前那般，我想也没有什么错。”

她说得和气，董伯娘却微微动容，轻声说：“如从前那般冷淡无情么？阿慈难道怪先生养了阿御？”

尹慈摇头轻叹：“伯娘，先生当初不管公主，便我也最多说他一句无情，毕竟那不是他的责任，可阿御能这样想么？那是她的母亲，是生了她护了她为她搭上性命的母亲，她怎么可能像我一样叹声气便算了？我知道先生疼阿御，可一想到他早知会将阿御置于这般境地，便不能不有所怀疑。”

董伯娘默然片刻，方轻声问：“怀疑？”

尹慈淡淡道：“旁人我不知，可若换作是我，我绝不会如先生这般可以坦然面对阿御的眼睛，让她将我看作世上最要紧的人。先生是救了阿御的命不假，可阿御又何尝没拿先生当作自己的命来相待？若阿御不是一个这样至诚至性冰雪聪明之人，我很怀疑……先生又会如何待她。先生当日能眼睁睁看着公主去死，后来养活阿御，果真单单是因为一片好心吗？”

这番话坦率得令人心底发寒，董伯娘想要反驳，喉咙里却只滚出一声哽咽，随即泪落如雨。

尹慈自己说完之后也怔忪了一时，方倾身为伯娘揩了泪，道：“伯娘也莫多心，其实这么多年过来，我信先生后来是真后悔过，待阿御也是真舍不得，可阿御若想不开……我也不会怪她冷情就是了。”

这么多天以来，董伯娘心中都存着个解不开的疙瘩，每每想起便要伤心纠结一回，今日终于同尹慈说破，她哭虽哭得痛，心下却敞亮了许多，握着尹慈的手说：“阿慈说的是，往后先生这里，但凭阿御如何对待吧。”顿了顿，又红着眼圈问道：“阿慈知道苏相从前何以一定要娶你如今的婆婆么？”

尹慈不料她忽然提起苏忌，忍不住看了过去，伯娘勉强叹道：“阿慈也知道，从前我为此一直很怪罪苏相，只是近来看见识儿阿诺两个孩子，不知怎的再将往事细细回想，才发觉其实先生说得很是，相爷待公主、待阿御或许有失职之过，但他于其中同样是受害的一方，不该过分苛责。”

其实对于苏忌，尹慈自来便是这样想的，只是她素知伯娘心意，便不曾主动与伯娘辩驳过罢了，今日听伯娘自己扭转过来，她心下颇觉欣慰，不过因还挂念着伯娘前头的问题，便不曾打岔，继续听道：“说到阿慈的婆婆，说句倚老卖老的话，我也是看着她长大的，那是个实心眼儿的人，对公主再无二心，伺候阿御也从没皱一下眉头，阿御那时最信赖的人，除公主以外只怕就是她了。公主薨后，相爷不能辞官，又不放心阿御，这才娶了你婆婆，全因一个侍儿太过卑微，唯有‘苏夫人’的身份才能帮她堵住内外众人之口，才能让她护得住阿御。相爷那样一个人，我还能要他怎样做呢……”

尹慈不算是有门第之见的人，她受白络瑜影响颇深，更看重个人品性天分，所以平日里与苏夫人关系颇佳，但饶是如此，她对于苏忌与苏夫人的结合也始终感到不解，此时听伯娘如此解释，她一边恍然大悟一边不觉暗自震惊，一时无法开口，只听到伯娘的话仍旧隐隐约约传来。

“……阿慈方才也说，先生这事是做错了，阿御便是再不见他也情有可原，咱们跟着先生这么多年的人尚且这样想，可你知不知道？其实从前的事相爷很早便都明白，他却从不曾对阿御提过一个字，依旧让阿御这样亲近先生，你我岂能想到，他心里该有多难受……”

伯娘话音未落，一股凉意忽然自尹慈脚底迅速升起，堵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有这样一个父亲固然是覃御的幸事，可有英年早逝的瑞临公主横亘期间，覃御又怎么可能安然面对这份父爱……

2、

沈慕到后来愈发“得寸进尺”，连覃御该穿什么衣衫、该何时就寝都由他来定，覃御若不乐意，他也不多言，只拿两个眼睛看她，一般她也就妥协了，可有天这人竟说要同她一张床上午休，她抵死不从，沈慕便请尹慈和伯娘出门，把她堵在墙上从额头吻到下巴，吻一下问一句：“乖不乖？”覃御本是情窦晚开之人，又病得太久，难免给这做派闹得七荤八素，到底叫他得了逞。

既“同了床”，那后续的微妙暧昧自然就不可能再避免，而沈慕似乎不打算十分约束自己，那些有意无意间的触碰和模棱两可的小话儿每每叫人防不胜防，覃御对他越来越有左支右绌的窘态，羞恼生气还来不及，倒也暂且没空去想七想八了。谁知如此这般牵扯着将到郡府前，沈慕忽然一本正经地叙起了旧。

“我出生时是难产，刚落地母亲便去世了，姑姑与我母亲交好，便求着祖母将我抱过去养在颐园堂，所以这一路长大，我从不曾因为失恃吃过什么苦头。”

对于沈慕的身世，覃御只略知一二，并未特意去打听过什么，此时乍一听见这话，她先是讶异，跟着倒生出些淡淡的自责来。沈慕却未必有怪她的意思，只管平平和和地继续说：“我小时候，常常以为是自己害死了母亲，姑姑却同我说，其实母亲很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体不适合生育，但她还是选择把我留下来，所以，母亲的死并不能怪在我头上。”

覃御不能确定他说这话是否另有深意，但身体已经不自觉地抖了两下，沈慕觉了出来，便将环在她腰上的手紧了一点，又往她发上吻一吻，方继续说：“说是养在祖母名下，其实一直是姑姑在带我，甚至姑姑出嫁之后，我也跟着去了苏家，一直在那里住了七年。”

七年？覃御思绪纷乱，下意识地想：怎么会有七年？那岂不是……

“那可是七年。”沈慕说到这里时语气慎重了许多，甚至有点严肃。“虽说姑姑疼我，但若姑父待我冷淡，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苏家住那样久。从记事起，我从不曾觉得姑父拿我当外人或累赘看待，他常常特意为我临写字帖，我的课业也和苏钦苏铭一道由他过目，哪怕到后来……后来有了你，因为你生了病，姑姑没空再管我，我又不肯回宫，是姑父将我留了下来，并时常将我唤去查问教导，我的功课之所以没有荒废，性情之所以没有走偏，第一要多亏了姑父。”

这是第一次有人正面和覃御提起苏家旧事，她心里感觉很奇怪，说不出自己究竟是紧张难过还是歉疚害怕，但身上一直在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沈慕自然察觉得到，两只手将她抱得很密实，仿佛生恐她凭空消失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