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我等得（1/2）

1、

苏忌是在当晚赶到的，比预期时间早了一天。

听罢沈慕的解释后，他坐在那里用右手覆住前额，半日没有动弹一下。沈慕站着等了许久，才意识到他应该是太累了，这么一想，他忽然有点冲动地张口唤了一声：

“姑父……”

这两个字很轻也有点迟疑，苏忌却很快有了反应。他将手放下，抬头看了沈慕一眼，嘴角居然浮起一丝微不可见的笑容来：“你有许多年没有这样唤过我了。”

沈慕瞬间鼻酸。他自两岁起在苏家生活，直到瑞临去世女帝强行将他带回宫里，期间整整七年时间里，苏忌待他向来是不错的。甚至有一度，苏忌在他眼里便是父亲一般的存在。

“往后若你高兴，背后还是这样唤我吧。”苏忌似乎恢复了一点精神，语气平淡而亲切，如同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慈爱长辈。“我愿意听。”

沈慕一忍再忍，方能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来：“是。”

苏忌自来感情淡漠，但越是如此，他越是能察觉到沈慕与他那两个儿子之间明显的区别。苏钦与苏铭小时候对覃御都有一点或多或少的嫉妒，到后来甚至是怨恨之意，以至于苏钦能做出那种事来，可沈慕却从来不曾将覃御看作累赘或者障碍，不论是出于对瑞临的敬爱还是源自对覃御的怜惜，他都在真心实意地照顾陪伴那个有病的孩子。苏忌活到这个年纪，很知道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有多么稀少，又有多么难得。但他并没有夸沈慕，而是垂下眼睑，抬起手往桌面上轻轻压了压，并借力站了起来，这才说：“大约是那位西漠的狼主又在擅作主张。这个人……和白圭一样，很喜欢自行其是，白圭如今或许才刚刚学会尊重毓儿，他怕是还在感动他自己。”

若论这些年来对覃御的照顾，自是无人能比白络瑜，但论起对覃御的体谅和包容，沈慕和苏忌其实都要胜过旁人。白络瑜总不愿覃御待别人亲过自己，沈慕便能默默等覃御八年，再见到她之后也从不将往事提到她面前，凡事都按她的节奏来，她高兴见他便见，高兴去哪儿便去，他哪怕想念她到茶饭不思抓心挠肝的地步也不肯对她生半点埋怨更不会拦她，而也正是这一点，才使得白络瑜始终不能狠下心来隔绝他和覃御。至于苏忌，他与覃御的相处更少，可在苏忌面前，白络瑜的底气却最弱。

沈慕并没有仔细想过他和苏忌在这一点上的共通之处，但对于突荣这种行为的厌恶，他与苏忌确在同一阵地，相比之下，苏忌比他或许还要更激进一些：

“自今日起，十年之内，西漠若不南迁，我必灭其族。”

2、

董伯娘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尹慈不得不分出精力来陪她休息，第二日一早方得知苏忌到来，忙梳洗整理停当赶来拜见，谁知只说完一句“父亲一路辛苦”之后便再也无法出声，苏忌非但不介意，反而挪了椅子让她坐下，待她平静些后方道：“阿慈莫太忧心，西漠那位狼主不像是鲁莽之人，他若果真有法子可以帮阿御，倒说不准是一桩好事。”

一旁的沈慕不觉面露讶色：一是为着这话与苏忌昨夜口吻完全不同，二是他已有二十年未见苏忌对任何人这般和颜悦色十足耐心。苏忌却对他的异色恍似未觉，再安抚尹慈几句，又同她一道去看了董伯娘。

从来冷清的人一旦暖起来，何况又是苏忌这等人物，那安慰人的作用便比普通人大上数倍，董伯娘再是从前对他偏见颇深，也无法冷着面色应对，反而只觉数十年心酸悲苦一齐袭上心头，忍不住当着他的面痛哭了一顿。

哭完之后，伯娘因头昏得厉害，尹慈便给她吃了药看她睡了，又将覃御能穿的衣裳洗得干干净净，再把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等事事忙完了才想起茶饭未备，谁知那时院中已到处不见了沈慕与苏忌身影，只有白生生日光透过阔大的玉兰树叶洒向地面，凤尾竹叶在微风中发出沙沙声响，浓绿的芭蕉底下有两只悠闲觅食的凤头斑鸠，秋千架上放了束不知谁新采下来的杜鹃茶花——一切是那么安静美好，与这几日以来的鸡飞狗跳心力交瘁实在太不相称。

尹慈将肩头倚在柱子上，对着眼前景色看了多时，视线不觉渐渐模糊，竟就此朦胧睡了一场，直到耳边传来一点熟悉而陌生的声音。

张开眼睛后，她愣怔了一时，先未曾起身，只讷讷唤了一声：“先生？”

3、

白络瑜伸手将猛然跳起来的尹慈扶正站好，方回身在栏杆上坐下，问：“阿慈，阿御呢？”

尹慈终于彻底清醒，一边震惊一边也留意到眼前这人面色憔悴到无半点神采，连动作也看上去软绵绵无甚气力，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了一句：“先生怎么了？”

似乎是日光太刺目，白络瑜闭眼缓了缓，笑道：“我歇一歇就好。阿御呢？”

尹慈从不曾——甚至从没有想象过会见到白络瑜这般模样，当然不信他所说的“歇一歇就好”，便仍坚持问他：“先生究竟怎么了？”

她的声音里带了哭腔，白络瑜终于抬头看一看她，温温笑说：“那两个孩子已是那样大了，怎么阿慈还这样孩子气？”

他不说还好，说完尹慈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先生莫吓我……阿御还不知在哪里，伯娘……头发全白了，您若是……您若是……”

尹慈自七岁起便跟在白络瑜身边长大，于她而言白络瑜已然如同父兄一般重要，而对白络瑜来说，这个丫头的分量又何曾真的比覃御少一点？所以见她这般难过，白络瑜也将自己的担忧暂且放在了一边，先安抚起她来：“阿慈乖，我当真没有什么，只是有些累了。”

“先生从前何曾累过？”尹慈只是不信。

白络瑜轻轻叹了一声：“从前也累过的。你看阿御每每生病之后，我不是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