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风云（1/2）

1、

覃御一生最大的梦魇，还不能算是女帝试图扼杀她，或者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将她推落水塘，而是她母亲的死。

瑞临公主当日情绪失控险些掐死自己千辛万苦保护了四年的女儿，旋即又自刎于女儿面前，那时出现在覃御面前的，也是一个血流遍地的年轻女子形象——恰如云师父那天一般。所以当她躲在屋顶上偶然目睹到这相似一幕时，脑海深处的那点记忆几乎瞬间被激发，让她足足做了两日夜的噩梦。

匆匆赶来的沈慕亲手将两名乌骓各自鞭笞了二十，突荣远远看他行刑，劝是不劝，只眉心始终微微蹙着。

沈慕也不知道突荣是什么时候来帝国的，但那一天确实是这个人抢先一步找到了覃御，他纵有再大脾气也没冲他发，更没想撵他离开。不过因他们都是男子，照顾覃御的事有些不方便做，沈慕便将恰好回到望天门的风七娘拉了过来当陪护，风七娘倒是有心——便看在白络瑜的面子上她也很想把覃御照顾好——奈何她当真娇养惯了，烧水能把锅烤糊，洗个帕子把盆打翻两回，吵得覃御梦中也一惊一跳，沈慕几乎想打她，她却先一步捂着脸哭起来了，最终还是突荣又带来一个人，也不知他如何劝的沈慕，那个人到底留了下来。

其实一般能做的沈慕都自己做了，需要外人动手不多，难得新来那人心眼灵窍，很知道何时该麻利何时该退让，所以哪怕在尹慈赶来之后，沈慕也没让她离开，只是在留下她之前曾与她说过一回话。

“你做风云班的总教习之前，我听过你的名声——清高孤傲，十指不染纤尘，如今却肯做这等粗活，就是因为她曾救过你的命？”

“是。”风师父坐在灶前低头看着火苗，语气里有一点感慨和一点欣慰：“六七年前的事了。我原以为，这辈子再也找不到恩人了。”

“六七年前的事，怎么如今才知道她是你要找的人？”

沈慕的疑问很合理，风师父也没瞒着，当下将自己的猜测说了一遍，沈慕听罢不置可否，风师父似乎也不需要他来确认，反而又问他道：“我有一事想不明白。你们中原人讲究‘好善不为人知’我是懂的，但‘不为人知’到这地步的可也多么？当日与姑娘同在乐坊的林夫人竟也不知此事，若早知晓，夫人那时便不需与我生那样大的气了。”

她话里话外未见得对沈慕的身份表现出了多大的敬畏，沈慕也未见得介意，甚至笑了一笑：“萧格格也不知的事，你何以如此肯定？不怕认错了人？”

其实按理是该有这困惑，但风师父只拨了拨火说：“您莫生我的气，我自家明白，却不知该如何与旁人说罢了。”说完又抬起头迎上沈慕的目光，很直白地问：“这位姑娘……她生了什么病？”

这一问十分唐突，沈慕微微眯起眼睛对她瞧了一会儿，却见她始终不闪不避，不知怎的心中那股烦躁倒反而被压下去了，便回过头望着不远处稀稀疏疏的芭蕉和单调的海景，罕见地说了很长一段话。

“你问她生了什么病，要先知道她是什么人。她母亲是当今女帝的独生女瑞临公主，父亲便是右相苏忌。这一胎她投得不错，偏偏运气不好，还在娘胎里就被人下了毒，生下来已是个痴儿。她母亲不知缘故，为了护她受尽冷言风语，终于心力交瘁，在她四岁上当着她的面自刎死了。又过两年，她那同父异母的兄弟实在厌烦了她的疯疯傻傻，便将她推进了家中水塘。谁知从那之后她忽然转了运，不但被人救了回来，又在那个人手里安安稳稳长了十来年，虽说痴疾未愈，不发作时倒也是个好人，所以能学了武功，救了你的命。只是有一样，后来救她养她的这人，恰恰便是当年把害她的毒药送到别人手上的人，且此人那时明知她母亲无辜，却不肯为她们说一句话，任由中京人用流言害死了姑姑。你瞧人心便是如此，三十年前一场兰江水患，数十万人因为姑姑才活了命，这样的事才过几年就被忘到脑后去了，倒说她该有报应……”

这番话他说得其实颇有些零散，中间又牵涉许多旧事秘闻，风师父未必能猜得出谁是谁，她却也不去猜这个，而是立刻问：“那下毒的人呢？可找到了？”

她不问还好，这一问问得沈慕手脚有些发冷，语气亦十分冰凉：“那个人么？她没有死，只是已在一处不见天日的斗室里独自活了二十年。”

风师父略将他的话思索片刻，倒也微微点头，跟着丝毫不顾沈慕的情绪，又追问道：“当初救了姑娘的那个人，为什么不将她送还给她父亲？她虽没了母亲，却还有父亲——难道是她父亲不要她？”

这话问得好。我也想知道呢。沈慕在心里作了回应，口中却半字不曾吐露。——白络瑜再混蛋再自私也是他名正言顺的师父，他能对自家那个没有半点情分的父亲无动于衷，却真的无法当着一个外人的面评判他的先生。

风师父等到失望，却仍不死心：“这些事姑娘都知道么？”

这人虽只是个舞娘，问的话却句句戳到人心口，沈慕都有些后悔与她闲扯这么些了，不过这回倒也出了声：“从前不知，如今……”说到这里，他忽然起了好奇心，便回头看向风师父，问道：“换作你是她，你会感激那个救了自己的人，还是会恨他？”

风师父并不怕与他对视，只是这问题太为难，她便垂下头盯着手里的柴棍，半日才说：“我知道，若没有他教姑娘武功，我也不会活到今日，可我……我此刻当真十分厌恶他。他做了一件……很难看的事。”

沈慕第一次听见旁人用“难看”来形容白络瑜的作为，乍然只觉突兀，跟着却莫名以为这两个字真是形容得再贴切不过，便细细琢磨了片刻，谁知风七娘底下又是几个问题抛来，他顿时便再没半丝心绪在这里待着了。

“如今他在哪里？他怎么不来呢？他不管姑娘了么？”

不管覃御？先生会不管覃御了？一念既起，沈慕心下那股被压抑已久的烦躁霎时间再度汹涌起来，正欲破胸而出，尹慈却在不远处急急忙忙招手，他一见便忙丢下风七娘，疾步赶了过去。

尹慈没等他走近便说：“殿下，阿御醒了。”

这本该是个好消息，但沈慕明显看到尹慈一副泫然欲涕模样，便没忙着欢喜，先问：“怎么了？”尹慈知他着急，忍了又忍却还是无法说出囫囵话，只能指着房门强吐出几个字来：“您自己去……”

从前覃御根本不叫人接近，如今尹慈却叫沈慕自己去看，沈慕一边疑惑一边终于没了耐心，径直一步跨至门口，又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一转头便看得晃了神。

覃御果然已醒了，正微微靠在床头上坐着，她身上穿了整整齐齐的天蓝鲛纱衫裙，脚下一双丝履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脚踏板，长发梳得一丝不乱，眉眼望去清明如昔。

最要紧的是，对于沈慕进门的动静，她真的毫无所动，连眼珠也不曾转一转，从前那种老远便要逃开的样子竟半点也看不到。

沈慕屏住呼吸，试探着一步一步向前走，一直走到床前两步外，尚未来得及激动，便被一口口水吐湿了衣袖。

2、

覃御再也不认得任何人了。

哪怕沈慕忍着所有的不甘将杨熙叫了来，她也看都不看一眼，只会将手里的石头一块又一块冲他们砸过去，砸得毫无章法又毫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