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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日子(三)(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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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再后来有一日,杨熙出门前让覃御跟自己去前院,路上覃御照例走在他侧后方,快走到花厅时他忽然停下步子转过身,覃御没留神,顿时撞在他胸口上,杨熙颇为无奈,一边握了她手臂一边说:“往后要走在我旁边,不要躲在后面。”覃御揉揉鼻尖点点头,果然往前站了一步。

杨熙叫覃御去是为了让她看自己新得的坐骑,覃御摸摸那马的鼻子皮毛,点头表示不错,而且难得又笑了一笑,杨熙对此颇有点哭笑不得:家里这么多待她好的人,还不如一匹马来得更趁她心意……

那天晚上他回来得比前几日迟,覃御已洗漱过上了床,正伏在枕上看书。她晚饭后洗了头,柔顺的乌发缎子一般垂于脸旁,身上穿件白色寝衣,盖了墨绿色绣了大朵白茶花的绸被,同为墨绿色的纱帐放了一半,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床前点了烛台,明与暗的对比之下,越发显得烛光中那人皓腕如雪眉眼如画,美得令人惊叹。杨熙从门外远远看了一眼,正待转身离开,覃御却忽然朝门口看过来,随即支起上身,似乎在等他过去。杨熙略作犹豫,也就走上前问她在看什么,又叮嘱她莫瞧坏了眼睛,覃御先还怔怔地听,中途忽然伸出左手食中二指,拈起他一片袖口凑到鼻端闻了闻,眉间随即起了点波纹。杨熙不明所以,以为自己身上沾染了什么不洁之物,忙查看过袖口,却也没见什么,再看覃御却已放下帐子睡去了,又不好问她。

回房路上,恰好遇见陈平正从尹慈和两个孩子所住的红楼前那条路上拐出来,那人怀里还抱着扭手扭脚的嘉嘉。嘉嘉直到看见杨熙才算安静,溜下地来和他见礼,他知道这孩子是还想与苏识他们玩耍,便笑笑摸着她的小脑袋叮嘱她要早睡,嘉嘉蔫头耷脑地应了,忽然不知怎的迸出了一句:“大大今日很像娘亲。”

杨熙闻言脸都绿了,手停在半空忘了收回,陈平大惊之后也迅速沉下脸,低声斥道:“小孩子家不可胡说!”

嘉嘉素来为众人疼爱,这般被教训很是罕见,而且她并没觉着自己做错事,顿时委屈得扁起嘴巴,哭道:“大大身上的味道就是娘亲用的香膏,我又没有说错!”

她不分辩还好,这话一出口,杨熙的脸更绿了。幸好他脑子转得快,忙问陈平:“齐夫人所用的香膏可是自叶家铺子里所购?”陈平还没回过神,但闻言也就答了:“内子生辰时,属下确曾送过她叶氏新出的香膏脂粉。”杨熙这才松了口气,笑道:“如此说来嘉嘉没有说错,我今日是见过叶十一娘。”说完还是怕陈平误会,便又多解释了一句:“怪道方才覃御也闻了我的袖子,我只当我身上不干净,原来她是不喜欢这些……”

听他这么一说,陈平心下大为释然,这才有余力去思考。他倒不愧是杨熙带出来的人,清醒过来后脑子也很快,暗道覃御天天闻着齐平身上的香味儿也没说过什么,可见哪里是不喜欢这香,分明是不喜欢这香出现在大人您的身上……如此一想,不知怎的出于一种莫名的“好心”,他便隐晦地“提醒”道:“大人日理万机,叶老板那里见一面便算给足了她面子,往后还是交给属下等人去应承即可。”

“这是自然。今日因她是陛下钦封的大香师……”杨熙说到这里忽然似乎明白过来,便瞅了陈平一眼,陈平心下一跳,立刻低下头,施礼过后一把抱起还在委屈的闺女飞快跑了。

第二日一早,覃御对杨熙的招呼充耳不闻,径自往射箭场走去,杨熙心知身后一众人都在侧耳侧目留意着这边动静,便颇有些挂不住脸面,偏偏苏诺极为好心地冲到覃御身边去猛拉她的袖子,叫道:“姑姑,杨伯伯唤你呢!”他于是越发窘迫,自己都觉出脸上有些发热。

他的尴尬很快传染给了其他人,尹慈唤回苏诺,拖着两个儿子离开了饭厅,齐平和董伯娘也迅速拾掇了碗筷回去厨房,待四下无人,杨熙才硬着头皮追上覃御,也不管她态度,张口先笑:“我昨日……昨日见了一位自瀛郡来的客商,此人精通香料,恰好我们出海的船刚带了许多香料回来,所以请她帮忙赏鉴了赏鉴。不想果然是常年浸淫香料中的人,我不过与她见了一面,话也不曾说过两句,却还是染了些味道回来,叫嘉嘉也闻到了。我素日闻你的涉归惯了,余者都不在意,当真不懂这些……”

杨熙少年天才又久居要位,虽是他生性宽厚平和,却也自然是相当难得落人下风需要这般“低声下气”的,何况又是为了如此微不足道的小事,所以他在说话时心里多少有点不习惯,不过所幸这番“啰啰嗦嗦”总算起到效用,终于换得覃御停下了步子。她略转过头,上半身稍稍往杨熙这边凑了凑,最终大约是确定他身上再没什么“奇怪的”味道,这才掀眼皮瞅了瞅他。

说得直白些,杨熙昨夜几乎一夜未睡,直至此刻对上覃御视线,他心下方如同云开月明一般通畅无比,一高兴,竟想也未想地冒出了一句:“我明日去元州港公办,你同我一道去如何?”

4、

这几年以来,覃御踏足之处极为有限,最多不过是去一去九天门,平常几乎称得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唯一可以庆幸的也就是白家面积还算大了。关于这一点也是无奈,白络瑜不露面,沈慕接近不了覃御,齐平和董伯娘虽可以接近却没办法控制她,杨熙公务过于繁忙,最多能短途送她去九天门,何况他很清楚自己能留在覃御身边的底线,所以从前真的也不太敢多做什么,心下想起来时,未尝没有替覃御惋惜过。

对于他这个突兀的提议,覃御愣了愣不及反应,杨熙却意外地坚持道:“他们新造了一艘大船。你大约没有见过那样大的船,上下七八层高,可以比得上一座山头了,先往南海试一遭,若可用,往后这样的船还会造很多,去的地方也会更远。你许久没出过门,我想可以去走一走。”

说着这话时,杨熙想的是另外一事:当日覃御被确诊后,曾在苏家后园独自生活了数年,除去父母与贴身侍者一二人外,她几乎从未见过外人,那样的生活单是想一想,也够让人太怜惜了。难道往后她还要继续过那种日子吗?

覃御并不知杨熙心思,对于出门这种事或许也没有特别的偏好,奈何杨熙十分坚持,为引起她的好奇心,他连门也不出了,又循循善诱和她说了许多海上之事,也约略将往日叫她看过的账目密文解释了许多。

“一艘海船回来,舱里载的东西自然是有数的,但这个数却不会全部送到我面前来,也不会全部归到官库里去。官帐上的钱好算,照着先前定好的股权分成即可,另有一本补账就是给我自己看的了,所以写得不会很直白,你看起来是乱一些。海运说起来总归我管,但我毕竟只有一双眼两只手,还要管着郡里其余事,不可能面面俱到,而底下的人也很聪明,我把制度办得再严密,他们也还是能钻出空子来,这里抹走一点,那里刮掉一层,甚至从装船开始这些数目便已是虚的——连我自己的人,我也不能保证他们会同我说最真的实话,那便只能退而求其次,我定一个总数,只消他们把总数交上来,余者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便是我这般退而求其次,也还是免不了有人想蒙我,我若不想被蒙,就只能自个儿把海运的所有勾当从上到下摸清楚,里头哪个关节会有什么猫腻,谁和谁之间有勾连,我不能一无所知。这些人和关节我动不动是一回事,知不知道则是另一回事,比如如今在用的人里,大到船主买办,小到水手通官,我手里有足够的人选,并不是缺了谁就做不成,只是知道这一点的人并没有几个,近来过分的人眼看是越来越多了。”

覃御对他的长篇大论看似不作任何反应,眼神却明显很专注,正是她眸子里的亮光太过吸引人,让杨熙最终下定了决心,决定把此前所有的顾忌暂时搁置一旁,且做这一回不计后果的事。

说是带覃御出门,出发时其实是带上了一家子人,连齐平都把摇篮里的小女儿丢给时放的母亲照料,带着嘉嘉和陈恪上路了。嘉嘉是听说去了可以见到时放便一定坚持要去的,陈恪则纯粹是紧跟苏识苏诺。半路上又“捡了”带着三岁女儿的阿糯,另外再加上时妍,一行人热闹得很。时妍此去更重要的是想瞧瞧兄长,因自小做惯家事,她路上便默默帮着尹慈和齐平带起了孩子,凤稼素来喜欢她,见此索性临时担起了照顾她的责任。

这些人是由陈平和郡侯府上卫队随行,因有几个人不惯坐船,所以是走陆路,覃御却没跟他们一起,杨熙单带着她和董伯娘坐船,倒比众人脚程快些,早两日到了元州港。

杨熙来了并未告知官中,而是先带着覃御上了元州港附近的黎侗山。出发前不知他同董伯娘说过什么,伯娘竟没有坚持同他们一道出门,而是任由杨熙单独带走了覃御。覃御素不在乎这等“细节”,上山后自山头眺望,只见偌大一个港口果然气派壮阔,注意力便被深深吸引了过去:一片月牙形的海湾里,从南到北建着九个大小不等但明显年头都不长的人工码头,除北边第一第二个码头较清闲以外,其余七个码头无不人头攒动桅杆林立,海面上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船舶铺开很远,岸边的车轿密集如蚁群,即使隔得有段距离,也依旧能听到整座城市喧闹的声音。

不知为什么,对于这等繁华热闹的人间之境,覃御却并没有露出以往看到人群时的惊怕之色,眼神反而颇为赞叹,杨熙微觉纳闷,倒也并未细想,只和她一一解释细说:“这里会越建越大的,你看城北和城东还要往外扩出一半,便比不上中京,在南方也将会首屈一指。我见过许多城镇,像它这样壮大得这样快的,绝无仅有。”顿了顿,他的语气不自觉地略带了些感慨:“海运从前便有,但规模一直不大,从我来——我不是在为自己邀功,这是否是‘功’尚无定论——到如今算有六七个年头,元州港从两个码头扩建到九个,其中朝廷的作用固然居大,只是也可以想见,国内有多少急于在海上造梦的人。你也出过海,海上真正的大风浪起来时,便是这座最大的船也像是苏识他们手里的风车,很容易就碎了,短短这么几年,死在海里的人已不能计数。然而风险这样大,却还是有人前赴后继,为的是什么呢?为的是若运气好,出海一趟一夜暴富并非什么难事。世间多数人的日子过得只是挣扎着活下去而已,如此艰难寡淡的日子,便弃了也无甚可惜……人说胆大之人方出海,又焉知这‘胆大’里原本有多少逼不得已?”

他说到这里顿了许久,直到覃御看他一眼,方微微笑了笑,看着她说:“自然也有一些人,他们运道很好,生来不需为生计发愁,便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也可安度一生,原不必去吃这出海的苦头,可偏偏他们愿意去海上折腾,甚至比穷人家的孩子更乐意出海——这样的人我见过的听过的不在少数,你说这是图什么呢?”

覃御自然不会答他,他也不强求,只是看她越久,他发现自己的心思似乎越不受控制,最终不得不仓促转开视线,望着远处的海港勉强挤出话来:“是有一些人为了求财,但也有一些……”

强撑着说了这半句之后,杨熙还是收了口,良久不曾出声。待再度恢复平静后,他的语气显得有些低沉而缥缈,话题也转换得很突兀:“慕先比我年轻,却比我透彻太多。他说这世上所有的事功财帛皆会成空,最要紧的永远是人,只要有那么一个人,能让你无所顾忌地安放自个儿的心,这一辈子便算过得值了,我素来,我素来……”

他顾自千回百转,可覃御其实从他上一回停顿开始就已经将心思转到了那艘大船上,根本没有留意到他说了什么,直到听见杨熙说要带她去上船,她才回过神,高高兴兴地跟他上车去了。

一来一去都是这两人一车,来时平平静静,下山途中经过一片枇杷林时,覃御忽然利落地将杨熙扳倒在地板上,险险躲过了砸碎半个车厢的那把大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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