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日子（三）（1/2）

1、

吃过早饭，苏识和苏诺照例去练字，陈恪则被放在哥儿俩书房里学着“舞文弄墨”，几个大人各有事做，覃御也正准备回去继续昨日的画，半路却被杨熙叫去了与闻轩。

远远听见杨熙的话，齐平不自觉地停下收碗筷的动作，两眼望向伯娘，伯娘却没留意，而是往门外瞅了一会儿，再扭头瞧了瞧尹慈，只见尹慈面无异色，便就没有开口，低头继续忙了起来。

这么多年覃御只进过与闻轩一回，还是为了追一只莫名闯入的狸猫，然而此次被杨熙唤来，她倒也不怎么出奇，站在那里往四周看了一眼后就不动了。杨熙忙着从书案上翻出一叠右侧缝在一起的卷纸递在她手里，又引她去窗下坐了，方笑道：“你帮我看一看，这里头哪一份最好？”

那是今年象郡乡试的试卷，主考官们已选好优胜者，按例需要郡侯点出第一，杨熙看来是想将这个活儿交给覃御。覃御不见得知道什么是乡试，也未必还记得何为策论，但她念过的书和她学过的武习过的画一样并未丢弃，看通几份文章还是不难的。她看文章时，杨熙便在一旁批阅军报，屋里只闻纸笔沙沙之声，安静如晨间溪谷。

等杨熙把左手边一摞公文全部挪到右边之后，一转头才发现覃御正呆呆看墙上一幅画，忙问：“选好了么？”覃御收回视线，将面前的卷纸往前推了推，杨熙起身过来看了一眼便笑了，拆开右侧的缝线，指着背面角落里一个红点说：“很巧，我也喜欢这一篇。”覃御闻言睫毛闪动，多看了他一眼，他心知其意，立刻很认真地说：“当真没有骗你。”

许是因他十分郑重，这一回覃御终于信了，方才垂下眼睑，嘴角很轻地扬了一扬。

她这几年是长了年纪，却不知是否因为整个人过于封闭的缘故，眼神气质与少年时期毫无差别，且在家里起居饮食稳定，肌肤甚至似乎比从前还更晶莹些，真正宛如美玉。不过杨熙见惯了她，倒不怎么留意到这人的美丑，只因她往常不谙世事，对任何人的话都只能懵懂以对，他几乎已忘了她从前是何等的生机勃勃，故而此时见到她嘴角那点轻微的弧度，他真忍不住有些恍惚，既有惊艳之感，过后却不觉有些恻然。

覃御浑没留意杨熙的反应，只管去倒了盏茶放在桌上，又从自己荷包里取出两块儿香饼丢在熏炉里点了，便要转步往外走，杨熙这才回过神，忙开口唤了一声，笑问：“我昨日捎来的青莲你喜不喜欢？”

青莲是象郡特有的水果，未熟透时口感最佳，为覃御素喜，她便点了点头，谁知杨熙跟着又问了个奇怪的问题：“知道我喜欢什么吗？”

覃御茫然。

杨熙早料到她这反应，自然无怪罪之意，只耐心地说：“我口味偏清淡，不过岳夫人做的炝辣鲢鱼头却很美味，往后你替我提醒夫人，每隔十日请她做一回这道菜如何？——我太忙了，常常会忘记这种事。”

这要求其实很令人意外。从前五六年间杨熙虽说住在白家，和覃御的交集却当真算不得有许多，他无非空了和她一道吃个饭罢了，忙起来三五日十来天不出现是常有的事，赶上出公差，则更是一两个月不得见面，走得急了可能连招呼也来不及打；便是在家时，他也很少主动去寻覃御，多半只在与闻轩周围活动，只有远远看见覃御在钓鱼或是路上碰到，才会打声招呼说几句话。覃御比他还不主动，最多他要鱼篓子就给他看看，他说日头太晒了她就换个地方待着，彼此间连个正经的对话都不曾有过。不过她有个好处是，对于外人看来的反常——比如杨熙今日的举止，她同样能做到无动于衷。杨熙要求的这件事在她看来略有点麻烦，却也很好解决，大不了到日子写张条子放在书桌上就是了，往常她和齐平的交流便是如此，因而没怎么犹豫就点了头。

不成想杨熙今日当真准备“得寸进尺”起来了，覃御头还没点完，他又提了一事：“午后我要出门，陈平不在，你帮我挑一件出门的衣裳可好？不是坐堂，只是会客，也不是什么打紧的客人，平常些的衣裳就够了。”说完他低头指了指手边摊开的公文，看起来颇为为难：“我分不出精神。”

覃御早已安排好了今日要做的事，被杨熙这么再三打岔，她心里多少有点发急，所以也懒得与他掰扯，到底给他找了套衣裳出来。杨熙素来精明，自然看得出她的情绪，总算不再多加要求，覃御这才得空去射箭场旁边的工具房里寻木块草席，和苏识苏诺两个一道做了两个小箭靶。苏诺以为覃御要教他弓箭了，乐得比谁都积极，谁知覃御根本不给他箭，只让他反复练习拉弓，见他练得不高兴了便往他两肘处悬了砝码，他把嘴巴扁扁一脸苦恼，却并没有去同母亲抱怨。

2、

次后几日下来，家里人都觉出了异样：杨熙不但大大延长了在家待着的时间，而且常常把覃御和自己拴在一起，有时给她看些不打紧的公文，有时说要教她烹茶，或者背了弓箭和她一道练习，甚至还将家里孩子们聚在一起踢起了球。

这里毕竟是白家，杨熙住着始终算客人，伯娘他们待他的态度多少都带着客气，而他也未见得就完全将自己与这些人融在一起了，但如此几番动作下来，董伯娘眼里慢慢就多了心事。尹慈和齐平同样如此，只是几个人暂时还没有就此有过商讨。

孩子们却是不懂大人的心思，覃御当然也不懂，出嫁生子后的阿糯则浑没改掉“没心没肺”的脾气，这些人没有一个理会家中异样的气氛，反而都很喜欢杨熙组织的皮球比赛。不过乍一开始，这比赛进行得多少有些不顺利。

“不可以用轻功……”

“不可以故意冲撞……”

“不可以比苏识站得靠后……”

“不可以……”

被杨熙挑了四五个毛病之后，覃御气得不再跑动，就站在那里抱着皮球盯住杨熙，那意思分明是你要不叫我踢，你们也不要踢了！

她今日穿了白地暗莲纹的锦衫，外罩宽松的无袖蓝号衣，身后跟着的苏诺和阿糯也同样罩着蓝号衣，对面的杨熙、苏识和嘉嘉则罩了红衫，双方都还没踢出汗来，苏诺先急得抢过话头和覃御解释：“姑姑你若是用轻功，咱们就赢得太没意思了！他们的球门咱们是不能靠得太近，那算胜之不武，这要传了出去，我在中京的名声可就保不住了！”又抱着覃御的手臂撒娇道：“姑姑别担心，我踢球可厉害了，您就叫我做前锋吧，我保证咱们能赢！”

不知覃御是否听懂了这番话，她倒也乖乖把进球的任务交给了苏诺，自家只管老老实实给他传球护球，而苏诺果然灵活异常，跑起来劲头十足，苏识和嘉嘉两个都防不住他。不过他到底是个孩子，他带球杨熙可以不防他，可轮到杨熙带球时那换过来也是谁也拦不住——覃御灵活归灵活，刚开始玩到底生疏，苏诺和阿糯则是跑不过他，所以三场球下来最终打平，谁也没赢。苏诺和覃御都很不甘心，想要加时比赛，尹慈却不答应，因为阿糯和嘉嘉已经累得够呛了。苏识不得不劝说了弟弟又去劝覃御：“姑姑别急，我们过两日再比也是一样的，您和陈小姨都是头一回踢球，多练习几回，一定比今日踢得好。”

这话苏诺爱听，嘉嘉却不干了：“苏识弟弟不公平！我也是头一回踢哪！”

一旁的大人都还没反应过来，苏识却已立刻回过头，端端正正地对嘉嘉作揖道：“嘉嘉姐姐今日踢得很好，多亏了有你，我们才没有输。”

他话音刚落，杨熙和董伯娘他们已都忍不住乐了，凤稼上前拉起苏识笑道：“大公子今儿累了，快来同我去换衣裳，莫着了凉。”

她说着便拉苏识走了，众人也不以为意，正在擦汗并听苏诺说悄悄话的覃御却朝这边转过头来，目光在苏识和杨熙之间飘了飘，眼神略有一丝困惑。尹慈在旁将她的动作看得清楚，心下不由咯噔一声，心头又难免发酸，待覃御去后便和董伯娘说：“从前的事阿御并非全然忘了，伯娘，我还是不甘心……”董伯娘心中未尝不难受，只能轻轻握一握她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尹慈伤感一回，也知道自己不该引着伯娘消沉，却还是没忍住又问了一句：“先生果真从不曾来过么？”

伯娘垂下眼睑，面色比方才还难看。

尹慈终于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