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交代（1/2）

1、

南方的雨水渐渐止了，因水患而受灾的民众大多得到妥善安置，虽有零星的瘟疫与亏粮等事件发生，但总的来说局面已经算极好，不得不说，平南一众官员在灾情处理中的表现十分令人瞩目。连白络瑜看了送上来的奏报与密章都肯夸一声用心，女帝更觉身心愉悦，颁旨大赏于水患中有功之臣，杨家两兄弟杨炁与杨照亦在其中，秦云的名字却不曾被提及。

只是对于杨润观和杨夫人来说，两个儿子得到封赏的喜悦远远不能抵消长子自请出族这个消息带来的打击。杨夫人为此险些亲往象郡，又险些撂下些大逆不道的话，然而眼下来看，他们最终也唯有无可如何。

道路通了之后，杨夫人便将女儿拜托给了秦云夫妇。苏仪还挺乐意带上杨沁的，秦云对妻子的决定从善如流，一行人和和气气地上了路，途径瀛郡时恰好路遇林翊与萧格格的迎亲队伍，秦云对林翊还颇有印象，不过那时萧格格已更名换姓，苏仪又不曾与他说过这桩婚事，故此他便不曾多心，两下里也就平静无波地擦肩而过了。

2、

南边的雨止了，中京的雨却随着夏季的逼近而渐次发生，四月初三那一日天空阴沉了一个下午，终于在三更时分响起一声炸雷，随后电闪雷鸣此起彼伏，引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

原本安卧在床的覃御被劈天裂地般的动静惊醒后，连叫也没顾得上叫，直接蹦起来便要往床下蹿，幸而白络瑜一把将她捞进怀里，抱着她的脑袋加意安抚了好一会儿，她才不那么发抖，又忽然似乎清醒过来，竟攥着白络瑜的衣裳叫了一声：“先生不去找风阿姨！”

她多日不开口，白络瑜是真呆了一呆，便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覃御已崩溃大哭起来，边哭边往他怀里缩成一团，含糊不清地补上一句：“先生说了会陪我……”

白络瑜用被子裹好她，一边迅速回思，好一会儿才从记忆里挖出了件早已被尘封的往事。

像白络瑜这样独来独往心无挂碍的人，要说他会带孩子那可真是抬举了他，当日若不是为了夏辙一番话，他根本不会有把覃御拢在身边的念头，而便是带了她，他也没充分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很有那么一些时候，他是不自觉地将她忘在了脑后的，不然也不能有沈慕深夜背着那孩子四处去寻他的事出来。覃御说的这话则出自他第一次带她去弱水时，因那一日老天憋雨憋得人心里烦闷，他为排遣心情，便在覃御睡下后去找了风七娘，夜间果然狂风乍起雷声大作，他捏着酒杯模模糊糊地埋怨这鬼天气耽误自己听曲，随后便胡乱入了梦，第二日一早回到住处，见覃御不在床上，他只当她练剑去了，还自个儿有兴致拿着碗筷去外头吃了碗粉，又端回一碗粉来，却满院子没找到人，半日才从床底下拖出个蜷成一团浑身已烧成了炭块儿般的小姑娘。

覃御那一回一病得很凶，他到如今也没敢跟夏辙说明过缘故，不过覃御病好后倒是从没跟他提过这事儿，他也就理所当然地忘了，若无今日这个雷雨夜，怕是他永远也不会记得自己曾这般对她不起——她母亲便死于这样雷电交加的夜晚，他不该不明白她会有多怕。她后来对他渐渐的不那么粘，除去长大的缘故外，这些一桩一件被他毫不在意地忘掉的小事只怕也居功甚伟，他怨不着她冷情。

沈慕冒雨赶来时，唤覃御已没了反应，只是她眼皮红红的看得出刚哭过，身子偶尔轻颤，可怜得如同大雪中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兽。于是他后半夜便在南窗下坐了两个时辰，天亮前被一个久违的声音惊醒了。

“先生，你太讨厌了！”

3、

覃御睁眼看见白络瑜，顿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正好白络瑜也醒过来看她，她立刻毫不客气地将枕头砸了过去：“都说过多少回了，我又不是七八岁，你看看连阿慈也嫁了人，你这样叫我怎么……”

话没说完，她忽然半张着嘴巴对帐子外看住了，喃喃道：“你……你怎么也在这儿？”问完反应过来，忙跳下床一退四五步，连声道：“我平时不是这样的，先生他自己跑来，我并没有……”

小姑娘穿着雪白的睡衣，乌黑长发柔顺地散在衣襟上，黑眼珠里满是懊恼，两只手随着她的话毫无章法地比划着，单看这副模样，沈慕不用去和白络瑜求证也知道她已经好了。只要她能清醒过来认得他，他便万事知足，哪里会去与她计较别的？因而便只是将人揽在怀里紧紧抱了，唯因失而复得之心过重，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覃御被他这番动作弄得莫名其妙，试着动了动却觉出腰背上的力道更重了些，也不敢再挣，只得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沈慕又缓了一会儿，总算将她稍稍放开，摸着她的脑袋笑：“我没事，就是太高兴了。”

年轻人因为连日来的忙碌担忧而显得憔悴了些，却因此也将平素的那股清冷气息掩下，看上去亲和许多，甚至眉眼之间添两丝脆弱的美感，他又是刚醒，嗓音微微沙哑，覃御被他这么一看，耳朵莫名就有点儿发烫，忙垂了眼皮嘟哝：“高兴？”高兴什么？有什么好高兴的？

沈慕在心里叹口气，尽量平缓地问她：“今儿是哪一日还记得么？”

覃御一愣，答道：“是三月初……”这几个字刚出口，便觉出沈慕的手紧了一紧，她再一愣，方才那点绮念顿时灰飞烟灭，只盯着面前人问：“我怎么了？”

沈慕抬手将她颊边的发丝拂开，状似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今儿是四月初四。”

覃御身子凉了半边，呆一呆又忽地探头往床上看，同时动手动脚的要挣开沈慕，哑着嗓子说：“我要去找先生，你放开我！”

沈慕不但没放手，反而将人又抱紧，抚着她的长发温温地安慰：“找不找先生都没有关系，我会陪着你的，你信我好不好？别人再是会说会笑与我又有什么相干？我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谁也不能迫着我去改变心意。我已到了这个年纪，先生也说可以独当一面了，你不要随便看轻我替我做决定。往后的事我们都不知道，难道非要等到站在棺材前头那一****才肯信我吗？那这一辈子又有什么趣味？”

他人本来就聪敏，跟着白络瑜也受了不少耳濡目染，自然很会说话，不过更重要的是他对覃御是自小的心结，因而这番话说得柔中带刚又哄又怨，既没有十分央求，也没有十分霸道，覃御竟找不出半点可挑剔之处，只觉心下酸涩却又慰藉，连病后的惶恐也减淡了许多，便不再说要找白络瑜，在他怀里安顿下来。沈慕松一口气，这才带了点笑，轻声说：“听阿慈说，你和她出去了两年也没出过事，可见是中京风水不好，只要离了这里远远的，咱们的好日子还很长，你说是不是？”

这话真是说到覃御心坎儿里了，她便怔怔地接一声：“我原说了只是回来看阿慈成亲。”

再不想沈慕竟能顺口便说：“你等我两日，我将司南局交割清楚就带你出京，咱们回平南看伯娘。”

覃御吓了一跳，连忙看他：“你胡说什么？怎么能不管司南局？”

“司南局里的门道还不如先生告诉我的多，我在不在那里差别都不大，无非是要不要劳力罢了。”沈慕不以为意却又很认真地和她解释，“正好先生把铁骑弄了一半儿给我练手，这个差事我倒是新鲜，又不必死守在这座城里，再合适不过。”

覃御睁大了眼：“铁骑……”

“往后和你细说，这会儿你且去练剑，莫误了时辰。”沈慕说着往她额上亲了亲。

覃御往后一避，两个眼睛还是看他，满脸写着狐疑二字。

沈慕知道自己话说得太顺溜，只怕她不信，想想便慢慢组织了语言再度解释：“我还年轻，按理说该是独立闯荡建功立业的好时光，这个你想的也对。”说着瞧见眼前那小姑娘的脸色垮了一点，忽然控制不住地想笑，便将右手轻轻抬了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说：“你莫欺我年轻，我虽年轻，做过的事却也够许多人十辈子拿出去炫耀的了，如今北关还有几十万兵是靠我打出来的商路供兵饷呢，司南局也让我摸了底，天底下哪个有名头的人底细我不知道？便此时解甲归田也算得上功德圆满，谈不上一事无成。至于权力这东西，没有过的人才最想要，我自来顺风顺水，在中京算得上是能横着走的人，再要权，说不得就要叫祖母睡不安稳了。所以你瞧瞧，我这时候避开是不是才是对的？”

他说得很坦诚，语气也温和，听上去确实不像是一时冲动，覃御皱着眉想了一时，没想起该怎么反驳。

“早便与你说过，在我眼里，最要紧的是人，不是钱，也不是权。”沈慕并不着急，把自己掰开了揉碎了一点一点剖给她看，“我若是没见识的小儿，你疑我这话是对的，但我见过的已经足够多，这话不算是空口白牙说出来的。”

覃御低头咬了会儿唇，拿手推着他说：“我练剑去了。”

沈慕一颗心落了地，嘴角实打实泛起一丝笑影来，伸手拉着人去妆台前坐了，熟练地帮她挽好长发，再将壁上的剑取下来，却起了促狭心，背手看着她笑：“乖，叫慕哥哥。”

给他这一番打岔，覃御倒是难得一回病后能这样快地进入到正常生活的节奏中去，闻言腾地红了脸，瞪着他说：“我叫先生来了！”

沈慕颇为失望，只得将剑递过去，却趁她分心之际又往腮上亲了一口，覃御恨得踩他一脚，才得脱身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