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开诚布公（1/2）

1、

昭明公主的暴毙同样让秦伽罗消沉了两日。她不喜欢沈无胥是一回事，眼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又是另一回事，淳于氏见女儿怔怔忪忪的，不得不搬过去陪她睡了几日。

秦伽罗十几年活在哥哥的阴影里，少见母亲这般紧张自己的时候，说不感动是假的，慢慢也就恢复过来，反而对着母亲百般劝解，好叫她不必过分担忧兄嫂。淳于氏头一回发现养个女儿还真是贴心，母女俩遂学会了秉烛夜话，有一晚秦伽罗趁着淳于氏心情好，终于将埋在心里许久的疑问问了出来：“母亲，我听三婶说毓成宫最早不是给温毓住的，那是给谁住的啊？”

她并不是不知道答案，只是不想在母亲面前表现得太长舌。

淳于氏对这个问题本有点儿避讳，不过她好容易和女儿找到点儿天伦的感觉，又正好刚刚说的就是些宫中闺中秘闻，总不好自个儿打脸，再一想秦伽罗知道这些也好，省得往后犯了帝君的忌讳，便没怎么犹豫，反而和颜悦色地解释说：“那原是给从前瑞临公主的女儿预备的，可怜那孩子没福气住罢了。”

秦伽罗见母亲脸色不错，便小心翼翼地又问：“瑞临公主？是她和苏相的女儿吗？”

“自然是。”淳于氏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公主可就只成过这一回亲。”

秦伽罗缩缩脖子，撒娇地往她怀里拱了拱：“母亲——”

淳于氏也不是真怪她，便抚着她的头发叹口气道：“说起来也是冤孽。瑞临公主和苏相成亲那会儿有多少人羡慕，他们的孩子刚出生便有了封位——公主的女儿还是公主，古往今来也只有她一个了。那一年先帝还大赦了天下，全城的人都托她的福气看了满天的烟火，所以苏相有个女儿这事是瞒不了人的，瞒人的是……养了两年发现那小公主是个痴儿。依你姑祖母的脾气，这事如何肯叫人在外头嚼舌？你若不是有心打听，绝不会有人敢主动提，何况知道的人本来就少。”

“痴儿？”秦伽罗对前尘旧事其实知之甚少，冷不丁听见这话，当下便很震惊，忙问：“怎么个痴法？可是似温家的七姑婆一般么？”

温家有个算起来与秦坚同辈的女子，据说因为年轻时受过什么刺激而变得疯傻了，平日里生活不能自理，还常常说些不知所谓的话、做些不着调的事，秦伽罗见过两回，所以提起痴字便想起了她。

淳于氏摇摇头，道：“七姑婆是长大后才傻的，连饭也不会吃，这才是真傻了，可那孩子总共才那么点大，要说因为无法自理便是痴的，自然不尽可信。实话说，从这个说法传出来之后，就没几个人见过那孩子了，我也只在她周岁之前见过，她比你小八个月，巴掌大的一个娃娃，生得白白嫩嫩，漂亮得叫人心疼，我对着她可说不出什么痴不痴的话。只是后来瑞临公主不常在外头出现，你姑祖母的脾气也一天天暴躁……再后来，公主忽然就薨了……”

淳于氏越说声音越低，语气仿佛颇为感伤，秦伽罗的情绪多少也被感染，又听得淳于氏说那孩子比自己小几个月，莫名就有一种同气连枝的感触，便道：“莫说她是不是真的痴，便是真痴，那也怪不着她啊，又不是她要生下来就那样的。就好比南边的天灾，谁能做得了主！”

“天灾……”淳于氏却摇摇头，若有所思地低低一叹：“谁又能说，一定就是天灾呢……”

秦伽罗愣了一愣，忽而只觉一阵心悸袭来，立刻下意识地钻进淳于氏怀里，紧紧抱着母亲不说话。淳于氏亦回手抱了女儿，迟了迟方定定地说：“伽罗不怕，只要娘还有一口气在，必不会叫你受半点苦楚。谁要敢打你的主意，我哪怕是下地狱，也要拖着他一道去！”

2、

淳于荻看着满面疲色的父亲，终于忍不住说出了早就想说的话：“您未免也太纵容温毓了。”

淳于荻按理说并不姓淳于，而该姓沈，但他自幼用着母亲的姓氏，又在淳于府中长大，对淳于家的认同感要远远超过沈家，对母亲的敬重也是要深过对父亲的爱戴，所以对沈皓敬则敬矣，更多的却是看作领导而非家人，说话便多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沈皓早年对儿女都不很用心，儿女对他也就没多少深情，他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面对儿子的淡漠也就听之任之，便是此刻听得这略带了抱怨责怪的声气，他也只当作没听到。

淳于荻却没打算说这么一句就完了。有件事他一直没想通，就是他感觉到父亲对温毓的态度并没有那么冷淡，反而……倒似乎对她比对待淳于靖和东方会更亲切。早前父亲对此的解释是为了绥靖温毓，可淳于荻也到了这把年纪，什么是情真意切什么是虚情假意还不至于看不出来，恰好他对父亲也并没有多少敬畏与顾忌，便没有放过这点疑惑，悄悄花半年时间寻访了许久，还真让他挖出了点很模糊的消息——似乎如今这位女帝，与自家这位生父之间曾经有过那么一点瓜葛。

这点结论让淳于荻茅塞顿开，同时也让他很愤怒。茅塞顿开的是终于明白铁骑专挑温毓下手的原因只怕是出于连父亲也说不清楚的又爱又恨，愤怒的是他极其替早逝的母亲不值，也替自己和妹妹不值。不过他性子素来隐忍，因而哪怕心中再不喜，倒也还没有就此事在父亲面前有过任何微词。

“世人都道铁骑与皇家不睦，实情却是铁骑与皇族同出一脉，二者原该相辅相成，如今却出了自相残杀之事，父亲欲待如何处置？”淳于荻全心全意当自己只是一个下属，也就事论事只提沈无胥的死，想着若沈皓连这么明摆的事也想糊弄，那么他的胆子便也该大一点了。

沈皓尚未为猞猁之死想好借口，便又得面对沈无胥的死，再听到独子这般质问，心下确实是不爽快的，但这和他从前处理过的情形都不同，这是他自己混淆了身份、混乱了职责、干扰了铁骑的纪律，数十年心血很可能会因为一时不慎毁于一旦，所以他再烦乱也没打算回避，沉默半晌正欲开口，淳于荻却已等不及，先道：“度支是您一手栽培起来，您出面不妥，不若由我代劳。您以为呢？”

度支？他要拿度支开刀？！沈皓蓦然回头，盯着淳于荻冷冷道：“是我让他听命于温毓，这一点他并没有做错。诚然杀了无胥是他不对，但他的职责本在于听命而非判断，判断失误的人是我，该受罚的人也是我。”

淳于荻与父亲对视片刻，嘴角渐渐浮起一丝嘲讽似的微薄笑意，随即略点了点头，道：“您说的有理。只是这事该怎么办还是要开议局，您说呢？”

沈皓向来知道儿子和自己不亲，故而对那抹笑容也只能视而不见，勉强转过头说：“你去办就是。”

“自然是我去办。”淳于荻稍稍挑了眉，“您理应回避。”

沈皓没有动弹。

淳于荻冷眼扫过他，及转身走到门口，忽然又回头笑了笑：“您是不是舍不得度支？”

沈皓还是不出声。

“您若舍不得，我可以在议局里替他说句话。”淳于荻的眼神看上去很真诚，“您养大了他便如同舅舅养大了我，他对您很重要，我理解，想来局里的人也理解。”

沈皓捏捏拳，喷薄欲出的咆哮却只化为带了两分央求的、轻到没什么分量的话：“让他活下去。”

淳于荻蹙了蹙眉以示为难，却也点了头：“我尽量。”

“多谢。”沈皓舌上似乎压了千斤的石头。

“客气。”淳于荻喉咙里如同拂过一缕清风。

然而当手握到门把上时，淳于荻到底没忍住，还是背对着沈慕问了句：“您之所以不愿让温毓嫁给杨熙，究竟是要让秦宪难堪，还是你以为杨熙配不上温毓？”

沈皓瞳孔微缩，只答四字：“明知故问！”

“真是我明知故问么？”淳于荻依旧背对着沈皓，语气不复轻快，“当日芳华嫁过去时杨熙已然是个鳏夫，倒没见您说过什么，果然在您心里，芳华还比不过一个外人？”

淳于荻打小就知道自己不是淳于家的正经子孙，但他对淳于家如今的家主和嫁到秦家的淳于氏却是当真看作了亲生的弟弟妹妹，甚至他自己的儿子也养在淳于家，便是淳于靖。淳于家小一辈里只得淳于芳华一个嫡女，别无嫡子，连庶子也不曾有，故而淳于荻便将独子交给淳于夫人抚养，并坚持不许告诉淳于靖他的身世，由此足可证明他对淳于府上感情何其深厚。淳于芳华也是他当女儿一般看大的，这事沈皓再清楚不过。

他不吭声，淳于荻也懒得和他计较，终于握住把手打开门扇，跟着便愣了。

门外一人不知站了多久，漆黑的衣漆黑的发，发间一枚漆黑木簪，越发显得身材劲瘦面目白皙，却不知为何，那张年轻的脸上那么轻盈细致的五官，竟生生叫人觉出一股无法直视的威压，周遭的空气似乎都不够用起来，连呼吸也有了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