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开诚布公（2/2）

“让开。”

那人对着淳于荻似乎看了一眼又似乎没看，语气轻淡而危险。

3、

淳于荻丝毫没有耽搁，果然飞快地躬身闪到了一边去，眼角同时扫向沈皓，见对方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慌乱，心下不由再度泛起股快慰来。

沈皓刚刚张口欲唤，却觉喉咙受阻，眼神立刻变了，也朝淳于荻看了过去，目光中带有隐约的焦灼与担忧。

淳于荻差不多可以算作白络瑜的同龄人，白络瑜做县令时他就见过他，也亲眼目睹了他那令人目不暇接的升迁之路。然而无论这人后来有过多少惊世骇俗暴戾无常的举动，淳于荻却始终保持了对他的第一印象。

潮湿晦暗的南风天里，细细的雨丝在空中织出一张令人无处可逃而又厌烦之至的网，风从河面上穿过去，将河中那一叶无桨无棹的扁舟吹得危险地上下颠簸，而舟中那个身穿白衣发束银簪、面容清洁淡漠到极致的弱冠少年却似乎对此毫无所觉，从始至终孤零零安然端坐，手中的钓竿纹丝不动，袍袖于纷溅起来的浪花之间翻飞如同云彩，仿佛下一刻便将会羽化而登仙，整个人明媚清雅得令人恍惚。

他那时怎么也没有料到，这样一个不染纤尘的人后来会站在帝国权力之巅，更会成为六部大堂所有大人们的心头噩梦。白络瑜在太和殿上的乖戾他不曾亲眼目睹，却见过那人独自踏入拒不交出兵权的隆亲王府又毫发无损地迈出王府大门，身后留下一千甲胄整整齐齐的尸体。

与市井小民的猎奇心理不同，淳于荻对白络瑜那些风流狠绝之类轶事无甚兴趣，却极其醉心于考察此人的政绩，并深为其思路之深邃清晰而折服，也正因为有过这样一番研究，他此刻几乎可以断定，白络瑜此来绝不会仅仅为了铁骑弄死一只宠物那点破事。

但他没料到白络瑜开口会直接问他。

“依你之见，我该怎么做？”

淳于荻心下大感异样，稍稍抬起眼睑看了过去，见白络瑜果然将半张脸朝自己微微侧过来，才忙复又垂了眼皮，忍着隐约的激动掷地有声地说：“铁骑自会给相爷一个交代。”

“怎么交代？”

“我非铁骑之主，此事原不该我妄自非议，但相爷的话不敢不回，若依愚见……铁骑当易主，度支当赐死。”淳于荻说到这里方稍稍抬头看了沈皓一眼，面色既刻板又慎重，“铁骑上下皆知度支等于是您的仆役，也容忍他只听命于您，但他毕竟被编入铁骑，首当其冲便该守铁骑的规矩，便是您的命令，若与铁骑规矩相违背，他也不能够遵从，所以无胥一事他的确错无可恕，若要怪，只能怪您不该让他入铁骑，更不该将他随意交给外人驱遣。”

他说出这一番话时，沈皓的目光渐渐由暗沉转为平淡，等淳于荻说完，他发觉自己可以出声了，便就慢慢开了口：“一不可主动挑起沈家内部相残，二不可因私人怨愤为铁骑招来祸患，这两条大忌我都犯下，确是不足以继续统领铁骑。不知相爷以为，何人可以为继？”

淳于荻低下头，心跳略略加快了些。

白络瑜的回答却透着明显的不耐烦：“铁骑自家的事，你果真要我来定？”

沈皓与淳于荻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又迅速错开视线，两人各怀心思，一时也无人开口。

“我要问的是阿御的猞猁，和阿慈大婚时死的那五个人。”白络瑜坐在椅上换了个姿势，像是忍不得这般寂静，眉间不耐之意愈发明白。

淳于荻糊涂起来，他想自己方才不是已给出了解决方案么？铁骑可是连易主的话都说出来了，就为一头猞猁，难不成还要整个儿铁骑陪葬？！至于吴青渚等人，他以为白络瑜可没什么好心替别人出头，大约不过是顺带一提罢了。

沈皓到底多活些年岁，略一思索便明白了白络瑜话中关窍。其实人家说的也没错，毕竟一码事归一码事，中京高官遇刺、猞猁之死与沈无胥之死各有不同的指向和意义，自然该有不同的处理方式，只不过白络瑜这样较真，恐怕也不是单纯为了斤斤计较。再往淳于荻脸上瞥了一眼，老人心下便叹：这个儿子此时私心太重，于事看得也就太窄，只怕尚未反应过来呢。

“覃御小姑娘那里，还请相爷代为转达歉意。”沈皓抬手拱了拱，语气不自觉地透着颓废，“至于其他……相爷以为怎么处置合适，便怎生处置即可。”

淳于荻惊愕地看了父亲一眼，又不能置信地往白络瑜的方向看了看，白络瑜却没有理会他，只对着沈皓说：“让我废了朱雀三十六骑，或者你将铁骑交出一半给阿慕，你自个儿挑。”

这话可算是戳着了淳于荻的心尖，没等沈皓开口，他便抢先问了出来：“相爷这话什么意思？”朱雀可是铁骑的半壁江山！何况这怎么又扯上沈慕了？

白络瑜依旧没理他。这么多天覃御硬是半个字也不曾说过，他心里烦躁已极，除去对尹慈态度还算客气，他是见谁都嫌碍眼，开头肯问淳于荻一句并非为着看重他，而是要瞧瞧这人的底细，顺便让沈皓心灰意冷罢了，这会儿目的已达成，他才懒得多费口舌，淳于荻若再没眼色，说不得他就要动手了。

沈皓和白络瑜好歹更熟些，敏感地察觉那人已近爆发边缘，忙错身过去站在他面前，将将把淳于荻遮在身后，方拱手说：“就依相爷所说，改日只管请阿慕过来。”

淳于荻忍不住，大喝了一声：“父亲！”

他自来难得唤沈皓父亲，沈皓听到后却全无感动，反而立时回身吼了回去：“住口！”

父子两个自来关系平平，沈皓还真没有在淳于荻面前拿捏过为父的架子，故而淳于荻被这一吼之下不觉愣了，沈皓又威胁性地盯他一眼，方回过头去，这才发现面前的座位已然空了。

4、

淳于荻今日才明白，原来他从前之所以那么欣赏白络瑜、那么对别人的眼光嗤之以鼻都只是因为——他不曾真正在白络瑜手底下吃过亏。此刻他算是深刻理解了白络瑜有多不讨喜，气闷之下一抬手拍碎了手边的高几，咬着牙说：“铁骑将要易主，您的话只怕还不能作数！”

沈皓摇摇头，并不答他，只是抬手往斜上方指了一指。

淳于荻忍气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初始还未看出异常，片刻后心头却突地一跳：墙上不知怎的多了一个很小的通透的洞。那洞实在窄而薄，原不易察觉，只是初夏日光明亮而锐利，毫无遮蔽地从洞中穿过，在黑砖地面上铺下了月牙般的白印，明晃晃的就煞是打眼。

“你再看那里。”沈皓的手指换了个方向，淳于荻这才留意到白络瑜座位边的那个茶盏缺了盖儿。

沈皓的腰微微佝偻起来，坐在椅子上时，整个人像是小了一号：“你说的是，我的话往后或许不会作数，但无论如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朱雀送死。”

淳于荻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缺了盖儿的茶盏，又朝白络瑜方才的座位盯了一会儿，回思起来却始终想不起白络瑜是何时、又是如何离开的，想得深了，便连父亲说了什么都未听清楚。

沈皓靠在椅背上，看向儿子的眼神多少有点儿像了一个父亲，语气也隐隐含着一丝劝慰，“如今的帝君不姓沈，铁骑的好日子自然就到了头。今日之事迟早要来，倒不如交给阿慕，好歹不落了外人手。”

“外人？”淳于荻回过神来偏偏听见这一句，忽地怪笑了一声，“您是在说我么？”

铁骑有父子相继的传统，何况淳于荻这些年来确实算得上为铁骑呕心沥血，所以沈皓若退位，淳于荻按理说有很大的把握会接手，如今却要平白让出一半给沈慕，的确难怪他会多心。

沈皓的脸色灰暗下去，却无意解释，只道：“去开议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