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林中会(2/2)
“你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可以杀人,杀的还不是普通人,而是很多也很重要的人,这份心智,我在三十岁上也不敢说就有了。”女帝随手又拿过一杆洗干净的毛笔轻轻在桌沿上敲着,话说得像是在拉家常,“你若从小就是个无法无天的,我也不奇怪,可偏生你从前一直太乖了,所以我才害怕,怕我自己一直瞎了眼,往后不能不当些心……这么说吧,我喜欢开诚布公的人,阿毓,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话便是寻常人说来也足够诛心,何况出自帝君之口。温毓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柱,身上空得难受,被抛弃的惶恐与被羞辱的愤恨霎时弥漫,让她的哭声也真实了许多:“祖母,阿毓真的知错了,您相信我吧,我真的知错了,是真的啊……您不要同阿毓生气好不好,阿毓只有您一个了……”
世上的求饶大约可以分为两种,一种因为真心悔不当初,另一种则只是因为暂无能力嚣张,不好说温毓属于哪一类,但要打动女帝仅凭眼泪肯定不够。毕竟被一个捧在手心儿里护着的小姑娘反咬一口,这种滋味任是谁也会刻骨铭心地记住。
所以在温毓哭了许久之后,女帝还是没有表态,只让方才那两个侍书来搀了她出去。
3、
如果没有突荣,温毓原本可以不必这样后悔。无论是帝君还是竹林里的老人,她都有种隐约的感觉,知道他们哪怕再生气也不可能真的拿自己怎么样,可那个突如其来的男人却不同,他提醒了她原来世上还会有另一些人知道她的所作所为,而在那些人眼里,她是没有资格以受害者自居也不会得到多少宽容的。
男人走后她问过那老人能不能除掉他,老人却只是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她也是在他转背时方才惊觉自己居然已经可以将杀人的话随随便便挂在嘴边上了,这才没敢穷追猛打,掉转头栖栖遑遑地回了私宅。
早先一直被她看作真正的家的拓侯府,如今她并没多少心思踏足。原应做她的守护者的哥哥始终不能成为如她所愿的样子,她说得再多操心再多又有何用?去年下半年,这个兄长倒是有过几分勤力的模样,帝君也确实有了重用兄长的意思,但随着那一场婚事成为泡影,如今什么也都成为泡影了。兄长只顾以她的名义发泄着自己的怒火,完全没有想到那样做除了让她的处境雪上加霜之外毫无用处,最终他自己也只能被帝君撵到京畿营,一个月才被允许回京一次。
不过那个男人提醒得也对,她……是该想想兄长的婚事了。
回到毓成宫后,温毓很长时间只是呆呆怔怔地坐着不说话,曹嬷嬷跪在抗下为她敷着膝盖,明嘉则快手快脚地从晚膳中取了精致爽口的几样吃食给她放在手边。温毓也真是饿了,但看着食盘却无食欲,而是慢慢问明嘉:“昭明公主……究竟是怎么回事?”
明嘉略一颔首,口齿一如既往的清晰稳妥:“公主是在昨儿的午宴上忽然薨的,已请御医多方检验,公主乃薨于心疾发作,陛下甚为哀痛,特召大齐使者着意安抚,又将公主的殓事交由苏掌院亲自负责,听说已经停了灵。”
“苏掌院?”温毓喃喃一声,心道为什么不是内务府与礼部出面?却没问出来,只问:“大齐的人怎么说?”
明嘉轻叹一声,语气里带了一点埋怨:“人有旦夕祸福,公主的事谁也不想看到,只是事已至此,也只好一切向前看。偏那大齐使者借题发挥,今儿在朝上还很是闹了一通,说是定要陛下给个说法,连早朝也拖了些时候。”
温毓这两日只顾着想她自己的事了,还真没想到昭明之死可能引发的后续,不知怎的,听明嘉这么说了之后,她心里隐隐的泛起了一点不安,总觉着……明嘉这话明里是在埋怨大齐,暗里却是说给她听似的。其实她也知道铁骑做事缜密,明嘉再精细也不过是个一辈子待在宫里服侍的下人,没可能料事如神,但她到底有些做贼心虚,便按下这个,转而问:“白相今日上朝了么?”
“没有。”明嘉摇了摇头,“相爷这些日子多半儿不进宫,外书房还是德阳郡主大婚前头同苏相来过一回,过后就总没来了。”说到这里她顿一顿,见温毓低垂着头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又道:“傅安人已往相爷府上去过几趟了,公主,咱们……您看是不是也备一份礼?”
温毓猛地抬起了头,明嘉对上她的目光,立刻低下头,很利落地跪下请罪:“奴婢僭越了。”
“怎么是僭越?”温毓却扯扯嘴角,示意曹嬷嬷扶起她,叹道:“祖母将你放在这里也是叫你时时规劝我的意思,本就是你应当应分的,你不说,我才要生气担心了。”说罢便将备礼的事交给了明嘉,打发她去后,又将身边人都支开,独留了曹嬷嬷在跟前,低声问起了杨熙。
曹嬷嬷不比明嘉半路过来,她是看着温毓从小长大的,二人之间情分比别人不同,虽说近来温毓远着她让她也挺伤心,此刻却也有问必答,同温毓确认了那个消息:杨熙确实主动提出要出族,而帝君也同意了。而且除此之外,曹嬷嬷还说女帝决定亲自过问杨沁的婚事,说完了笑道:“杨姑娘这一来,公主又多了个伴儿,咱们宫里也热闹些。”
帝君要干预杨沁的婚事?温毓心下下意识闪过一个念头,正待细思,忽听有人在外头回禀了一声:“卫郡主来了。”
自从怀安公主上回无理取闹之后,卫央就没踏足过毓成宫,今日还真稀罕。温毓反应快,知道自己目前的形容不适合见客,眉间便微微一蹙,曹嬷嬷领悟得也快,忙起身迎了出去,堪堪在屏风外堵住了卫央,笑说温毓刚刚歇下,卫央倒也没硬要进来,只笑吟吟地说:“是我来得不巧了,我吃了饭觉着这风不错,走着走着就走来了,阿毓既已歇下,那我且回去吧。天快黑了,昨儿昭明公主可是在我眼前边儿没的,我也不敢在外头乱晃。”
曹嬷嬷有点儿不喜欢她在这时提起昭明,态度便稍显冷淡,只颔首应了声是。卫央与温毓从小一块儿长大,但曹嬷嬷一直都不很喜欢卫央,总觉着这女孩儿仗着温毓宽厚而有些过于拎不清了,哪怕后来卫央翻身做了郡主,她对这姑娘还是不大以为然,正好前些日子吴家的事在宫里悄悄流传了一阵子,曹嬷嬷也风闻二三,又目睹帝君的态度,对卫央便更无多少敬畏,甚至有了些看轻的意思。
卫央敏感地看出曹嬷嬷回话时嘴角微微往下撇了撇,分明是不屑的意思,要搁在平时她也就忍了,偏这会儿赶上她心中大喜大悲情绪较为激动,又想起小时候往自己耳边吹风说她家世本来不俗不该沦为下人等话最多的便是这人,若不是这些话干扰了年纪幼小的她,她何至于长时间无法摆正心态,过得这么别扭?!想至此处,女孩子不由生起一股恨意,压低声音冷笑道:“嬷嬷也别为难,我如今可算是正经看清楚了自个儿的身份,您放心,毓成宫往后我不会再来。”
曹嬷嬷错愕地抬起头,卫央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的眼睛说:“不过也麻烦您老人家转告公主一声,昨儿昭明公主没之前同我说过两句话,事关公主的外家,公主若果真嫌弃我到了生厌的地步,那也大可以当作没听到这话!”
身后传来低低的脚步声和一个轻柔而恭敬的声音,有人在和卫央打招呼:“郡主。”
卫央无视曹嬷嬷的复杂神色,一回头已是亲亲热热的笑容:“明嘉姐姐忙呢?阿毓既不得空,我便先回去了,改日寻姐姐说话。”
明嘉忙道不敢,又送了她出门,回来见曹嬷嬷还是站在原地,不得不问声怎么了。曹嬷嬷回过神,牙齿一错,说了声没什么。
她与明嘉不同,她是在毓成宫伺候了十几年的人,若论主仆,说不得她认温毓还要多过认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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