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归途(三)(2/2)
……
两遍呼喝过后,对面那架孤零零的马车依旧毫无动静。
席谆身上出了两层汗,眼角飞快往两旁一瞥,只见帝君的仪仗依旧庄严肃穆地摆在那里,九十九枝旌旗风声猎猎,九百九十九人半点咳嗽不闻,巍峨高耸的城墙在他身后依旧巍峨高耸,这场面是何等的威仪严整,而对面那马车背靠的则是空荡荡的官道和官道两旁一眼看不到边际的白杨树,春日渐深,白杨叶子浓密而青翠,管自在春风里哗啦哗啦响,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在乎是否该在帝君面前保持仪态与缄默。
今日真是好天气,天色湛蓝阳光明媚,鼻腔里还传来淡淡的花香清甜,席谆却只觉出自家手指头尖儿都是冰冰凉。他在宫里熬了几十年,小腿打颤过三次,一次是被四五个内相逼着跳井,一次是眼看着后头御辇上这位帝君与先帝大吵了一架,还有一次就是这一次。
罢了,不能再继续干等下去。席谆强行咽了口唾沫,右脚僵硬地向前迈出半步——便是在此时,前面马车上的布帘终于被掀了起来。
一阵狂喜掠过心头,但这阵狂喜很快便被一阵绝望所取代,席谆微微前倾着身子一动不动,嘴巴半张开,眼睛瞪得犹如铜铃,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沉默的呐喊:
为什么,为什么车里是空的!!!
“恰是不巧,季平昨日受了寒,今日便只有我一个人打从这里回来了。”
这个从背后传来的声音将席谆的神智拉了回来,他猛地将脖子往后扭了扭,险些没将脖子扭断,却很是欣慰地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正端端正正地站在御辇前头,看样子正和上头那人说话。
“只你一个人?”这是女帝。
“只我一个人。”这是白络瑜。
周遭如同坟场一样的安静了一会儿,方才响起女帝略带些疲惫的声音:“罢了,同我回去吧。”
白络瑜抬起头,朝着御辇上的珠帘看了一眼,恰好坐在女帝侧后方那人也正朝他看过来,与他视线相接时,那人立刻垂下头,似乎是躲避也似乎是向他颔首为礼。
紧接着,以秦坚为首的三品以上官员俱与白络瑜见过礼,之后傅正方牵来一匹毛色乌黑的骏马,又俯身跪在地上,垂首拱手说道:“相爷请上马。”
城里别处还依旧是热闹的,但御辇所过的沿途街道早已被清空,楼宇前俱都竖起高高的帷帐,这行人一去,除却鼓乐声及车轮马蹄声外便再无杂响,官员们或乘车或骑马,远远坠在御辇之后,人人的目光都盯紧了前头那个白色的背影,各自的心情却都不一。
这位左相的作风确实是有点过于奇幻了:十年光华耀目十年销声匿迹,一朝惊世复出,却又在乾坤初定后再度难觅踪影,要不是天天能看到六部大堂那座一日一日完善起来的大楼,要不是往日相好来往的人家有许多已风流云散,只怕谁都会怀疑自己是否做了一个梦。这又足足过了一年多,大伙儿的心思刚刚平稳一点点,他怎么凭空的又冒出来了?这还真是把帝国朝堂当成他自个儿的后院,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啊!
可那又如何?人家便是这般不羁,回来照样能叫帝君亲自去城外迎接,这就是本事。
话说回来,倒也没人怀疑他的本事,这会儿多数人心里在想的是——他上回回来帝国是变了个天,整个中京也给换洗了一半,这回回来……又会做甚?
忐忑者,不满者,好奇者,愤恨者,种种心绪被掩在辚辚声之中,皇宫也就变得似乎并不那么遥远。
白络瑜目送御辇进宫后,便回头往官员的队伍里扫了一眼,准确地看住一个人说:“尹宗悫,带路回府。”
身着三品朝服、面目儒雅的中年男子立刻躬身应下,又遥遥对秦坚拱了拱手,方回手接过侍卫递过来的缰绳一跃上马,果然引着白络瑜一径去了。
余下的人待白络瑜去远,方一一同秦坚道别各自散开,待人渐渐散尽,秦仕忙扶着父亲上了自家马车,甫一坐定便问:“父亲,苏相难不成没有回么?”
秦坚闭着眼睛靠上迎枕,默了一时方说:“今日白相倒是做了苏相,苏相却成了白相。”
秦仕茫然不解。
秦坚略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了看他,一边恨铁不成钢一边解释:“当众甩帝君面子,这本是白相的风格,今日却是苏相做出来了。”
秦仕恍然大悟,立刻问:“这便如何?”
秦坚实在有点烦,冷冷道:“这便如何?你只管看着就是。有你姑姑在,左右你是不会遭殃!”
秦仕垂下头,悄悄捏紧了拳。
“阿云什么时候回来?”秦坚对儿子的反应只作不见,合上眼睛问了一句。
“正要同父亲说起,今儿出门上车前接了阿云叫人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信,说是媳妇有了身孕,他们许是要迟些日子回来了。”秦仕失落归失落,对父亲的问话依旧丝毫不敢懈怠。
“有孩子了?!”秦坚霍然而起,面上神采十分欣悦,忙忙地说:“快将信给我瞧瞧!”
秦仕道声是,立刻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毕恭毕敬地递给了父亲。看着父亲将信封撕破了一条,他心中半是欢喜半是哀愁:秦家为了姑姑牺牲不可谓不大,自己兄弟三个原本算得上人丁兴旺,到如今却只有自己还留着阿云一条根苗,大哥与三弟两房竟是绝了后,后代稀薄如此,难怪父亲会这般激动了。
只希望,这个秦家的曾孙、苏家的外孙,能平平安安降生,改一改他们之前的寥落吧……
4、
白络瑜要先去尹家,自然是因为覃御在尹家。
他并没有直入内宅,而是站在垂花门那里等着覃御出来。尹宗悫与沈慕恭恭敬敬地在一旁陪他沉默地等,除他们以外,左近便就没了别人。尹慈的祖父原也是要上京来的,临行前却着一场风寒,老人家有了年纪,谁也不敢叫他担这个险,也就未能成行。
尹家看上去并没有非常热闹喜庆的模样——并不是说不喜庆,而是说这喜庆很普通,不像是郡主出嫁的排场。白络瑜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尹家不鼓励夸张铺排,自来以稳重简朴为训,除却宫中和礼部为郡主预备的体面,他们嫁嫡长女的格局差不多与嫡长子迎娶宗妇的格局相当,不会弄出许多花哨,莫说十里红妆,若无宫中赏赐,恐怕尹慈的嫁妆能排够五里就算顶天了。世人皆爱场面,能做到尹家这样实打实到如此地步的,怎么也算与“智慧”二字沾了边。
没有等很久,不远处的月亮门后传来几个人的脚步声与说话声,白络瑜往那边瞧了过去,很快便对上了覃御的视线。
那小姑娘分明在冲他微笑,他也回之以笑容,胸口却迅猛袭来一股摘心挖肝般的刺疼。
方才见到他的那一瞬间,覃御的的确确是疑惑了的。
虽然只是一瞬,但他哪里会看漏?在那个瞬间里,那个孩子……她并不认得他。
她不认得他。
不认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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