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归途(三)(1/2)
1、
白家的马车轻便平稳,纵使疾驰也觉不出多少颠簸,但覃御还是被白络瑜抱在怀里,红扑扑的小脸儿上双目紧闭,多半时间都在熟睡。
她这样子发低热已有三天了,整日除了吃就是睡,吃还不肯多吃,睡又睡得太过,白络瑜一边担心,一边再度起了将突荣痛打一顿的念头。若不是那个人强行突破她记忆的封锁,这孩子还会安安稳稳的等上几十年,等到她自己足够坚韧,等到他找到更好的方式和她说明往事,而不是如现在一般莽莽撞撞慌慌张张,被一些零零散散的碎片困扰,被她自个儿的猜疑逼迫,弄到高不成低不就,整日活在阴影之中,连带着他也一同受罪。
但埋怨归埋怨,当下最要紧的,还是得探清楚她究竟知道什么,再尽可能拖延支撑的时间罢了。
思绪收回时,白络瑜看到对面的苏忌还在盯着覃御,便轻声说:“不抱一会儿么?”
前几日苏忌都拒绝了,但这一回白络瑜看得出那人有点动摇,便没让他过多思考,直接倾身将怀里的人送入了他膝上。苏忌刚开始连手脚该怎样摆也拿不定主意,幸好很快就找到最佳的角度,稳稳地将覃御笼在了胸前。小姑娘没有醒来,只是缩了缩腿脚,苏忌屏住呼吸,直到她完全不再动弹之后,才极轻极轻地将肺里那口浊气呼了出来。
他们都说她很像他。苏忌一眼不眨地仔细用目光描绘怀里这个人脸上的每一寸轮廓,心想她闭着眼睛时其实更像她母亲,眼睑与嘴巴的轮廓尤其像,眉型也像。十三年前他也是这样抱着妻子看着她吐出最后一口气息,她眼里的眷恋与悔恨如剧毒一般杀死了他所有快乐的可能,在明白她不可能再睁开眼睛也不可能再开口唤他的名字之后,他切切实实疯癫了七日夜。那七日里头,彼时还是皇贵妃的女帝在门外哭晕几回,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诅咒他,声称是他害死了她唯一的女儿,他对此根本不曾想到去辩驳一句——因为那时他心中唯一的感情就只有悔与恨。
他至今无法回避,当时所恨的人里,也包括自己的女儿。
毓儿是这场祸事中最无辜的人,因为她什么也没有做过却被毁了一辈子,她受的苦承受的压力远比他多,然而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恨意,并最终萌生了带着女儿一道下地狱去陪伴她母亲的渴望。那是他的家,他不准别人靠近,就不会有人来打扰他,唯一阻碍他的只有不足十岁的沈慕和杳儿身边的一个侍女——沈慕毕竟年纪太小了,还没有看出他心底真正的想法,侍女却极度警觉,拼命以各种借口阻止他靠近毓儿,末了竟不顾一切地拖住他的腿,尖叫着让沈慕带走那个已经在母亲面前被吓得浑身抽搐的孩子。尖叫声激怒了他,但在他试图踹开那女子时,她却先一步将一柄匕首楔入了他的小腿。他七天没有进食,身体已是十分虚弱,尖锐的疼痛和汩汩的鲜血让他昏了过去,幸运的是醒来后他终于恢复了正常。
沈慕从那天起便再也没有相信过他,所以……其实他如今很感激那个年轻人,那人居然能够顶住多年的怨愤让他接近毓儿,并尊重他作为毓儿父亲的身份,这一点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他固然可以说自己当时被悲伤击昏了头,然这毕竟是一个太敏感太沉重的结,连他自己想起来时也不愿承认,又如何敢对别人提出要求?
马车轻微地跳了一跳,覃御因之皱皱眉哼了一声,苏忌尚未反应过来,怀里便一空,再回神时已看到白络瑜正柔柔地垂眼对膝上那人微笑,问她可曾睡饱了。
覃御怔怔忪忪地对着眼前这个人看了一会儿,但白络瑜知道她并没有看到自己,所以并不催她回答,只是一直和和缓缓地同她说话,一时说刚刚经过云台,一时说外头的梨花开得很美,一时说她睡觉时流了口水……
覃御听到口水时脸色方有了点儿波动,忙拿手去抚嘴角,白络瑜便笑:“还等你自己擦么?”覃御闻言便往他怀里钻了钻,一边抬手去掩他的口,口里含糊嗔几声,意思是不叫他继续说下去。白络瑜果然不再开口,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她也不起来,就伏在他肩头往外看了看,见道边果然一片雪白皆是梨花海洋,顿时起了兴致,又要折腾着回身去看另一边窗,谁知转身转到一半她便猛地扑回来紧紧抱住白络瑜的脖子,不等人哄已张口哭了出来,哭着忽然又挣出来拼命拿拳头去砸车厢壁与窗子,那样子竟是想要生生将车厢砸出一个洞来。
她完全忘了这车本就是有门的。
白络瑜很快察觉了她的意图,立刻将她拉回来并飞快冲了出去,待苏忌回过神步出车厢,已找不见那两人的影子,只听到哭声从梨花海里清晰地传来,那么委屈又那么惊恐的哭泣像是往他脸上狠狠抽了一耳光,他根本提不起脚步去往树林中多行一尺,甚至连视线也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投,指尖抖得完全无法控制。
对于白络瑜来说,这是一件完全超出预料的事故。他没想到覃御居然会怕苏忌。他知道女帝是厌憎覃御的,但苏忌何至于此?便是先帝待幼年的覃御也从来都和颜悦色极力维护,何况苏忌?苏忌若如女帝,那便不是他认识的苏忌了。然而覃御的的确确是在怕她自己的父亲,白络瑜百般想不通,心里渐渐便凉了。
他一直认为自己亏欠瑞临,也亏欠苏忌,所以才一直想要对苏忌有所弥补,所以才将覃御带去中京,哪怕知道自己在覃御心中的地位或许会被取代,但若覃御怕苏忌……她此时的心智如同幼童,幼童是不会说谎的,她这样害怕一定有怕的缘由。
一半因为有他陪着,一半也因为四望里梨花烂漫实在好看,覃御到底恢复过来——她清醒之后倒还诧异自己为什么满脸是泪,白络瑜不能与她解释,只亲一亲她的额,叫她自己去玩,自己则回了马车。
苏忌知道面前是个剔透到极点的人物,瞒着他远不如告诉他,所以承认得很痛快,白络瑜听完也不好说脸色是好了点还是坏了点,只道:“她还小,许多事不必急着同她讲,你且忍一忍。”
他相信苏忌那时确实是失了心智之下的举动,但他压根儿就不想让覃御听到半声这种解释。那些话她根本承受不起,凭什么要满足他们这些作恶者的倾诉欲望而将她置于险境?
那不公平。
2、
这之后覃御的情形并没有稳定下来,她大多数时候倒还是好的,但一直邪了门的对苏忌怕如蛇蝎,白络瑜大着胆子同她说起前些日子与苏忌相处之事,她应该是没有忘,但明显不愿意去回忆,白络瑜对此也无能为力,只好眼睁睁看着苏忌避开。
说实话,他从前虽然会为覃御与苏忌的亲近而吃醋,此时却也并不会窃喜覃御与苏忌的疏远。这事儿说明覃御的心结超过他的想象,说明她要康复起来仍是极困难的事,他要高兴就怪了。
奇怪的是,覃御这边不喜了苏忌,那边却对沈慕粘了许多,但凡有沈慕在时候,连白络瑜都可以不出现。沈慕自己也很快发现了这一点,对此他的第一反应同样是担忧,而不是欣悦。其实覃御在他面前的言谈举止看上去倒还与正常人无异,只是在他稍有起身走动的意思时,她总会紧张地问他要去哪里,他每每认认真真和她解释自己是要去见属下了、要写信了、要静下心来想一想后头的安排了……等等,覃御听了便会说“我同你一道去好不好?”“你在这里写不成么?”“一定要一个人想吗?我不说话,不打扰你行不行?”沈慕每次都被她说服,几乎除了去净房的时间就没一会儿不陪她的。不过他若真有事要离开,她倒也不会胡缠,但恰是这种小心翼翼的乖顺更叫人心疼,白络瑜无奈之余,待沈慕手上那桩事完了以后,便放了他半个月的假,让他可以安安心心地陪着那小姑娘,至于他自己,则多半时间去和苏忌混。
苏忌很低落不假,倒还并不至于颓唐,和白络瑜说起朝事来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到底心情不好,开口惜字如金,若换个人怕就未必能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白络瑜:“虎符还在……?”
苏忌:“是。”
白络瑜:“秦家除了秦宪也就秦云一个聪明人。可惜了太年轻,又无人教导。”
苏忌:……
白络瑜:“大齐的大妃回来省亲,你说派谁去迎合适?”
苏忌:“礼部。”
白络瑜:“只有礼部?也太干脆了。”
苏忌:……
白络瑜:“方纪升便升了,只长卿的位子还是不能给他坐,放着许多大族在,等他上去就乱套了。秦宪那里我去说。”
苏忌:……
眼看他连敷衍也不敷衍了,白络瑜终于不再说朝事,转而道:“苏铭随你回来也未尝不可。”
毕竟是唯一的亲哥哥成亲,不回来观礼的确有点说不过去。但这话等将近中京了再说,也实在是太有些诚意不足。
提起这个,苏忌的话倒多了点:“他自个儿有主意,我不会干预。”
白络瑜笑笑,忽然又把话题转了回去:“秦宪姿态是会做够的,你别掺和,我去便够了。”
苏忌蹙眉,却也就只是蹙眉而已。
3、
“开皇陛下御驾亲临,迎二相还京!”
“开皇陛下御驾亲临,迎二相还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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