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踏浪（2/2）

白络瑜托腮不语。

“明明是你想要再送她一块，何苦借我的手？”苏忌轻声叹，声音里似带微微的疲倦，“昨日你送了她那样的大礼，我本就及不上你一半了。”

白络瑜心想昨儿那情形分明比吵架也差不到哪儿去，还谈什么礼物！只这话他不敢与苏忌提，便唯有苦笑，一边拎起手边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饮尽，苏忌的话也一字一字慢慢传入了他的耳中。

“我知道不该让她想起从前的事，可我也真想听她唤我一声父亲。我不催你，只望在我有生之年，你能遂了我这个愿。”

苏忌说这话时声音很干燥，似乎并无半点感情倾注在里头，白络瑜却分明听出其中锥心之痛，忍不住悄悄转过头，不敢面对他的哪怕一片衣角。

2、

阿糯几乎领了半个村子的孩童来讨羹，过后覃御和萧格格也跟着去九天门村中过了一回节，晚间跳罢舞才回来。萧格格玩累了，洗漱过后倒头便睡，覃御却躺在被窝里仔细观察那些棋子。她很确定棋子上有苏忌不曾提起的玄虚，只苦于百般参详不透，心内未免愈发好奇，临睡前也将这滑溜溜温暖暖沉甸甸的石子握在掌心，企盼自己或于梦中得解。

海神节一过，就是新年了。沧浪海族人最重视的节日是海神节，相比起来新年就没那么大的动静，而覃御却过惯了新年，那海神节再热闹也融不进她心里去，所以等新年到来时，她的兴致才真正上来，包饺子放鞭炮剪窗花贴春联忙得不亦乐乎，还用九天门的大灶蒸了二十来笼红豆甜包，给每家每户都送了一份。

不知是否她高涨的热情影响了村里人，村中许多人家也贴了窗花，还有人央阿糯到石楼来求了对联回去贴在门上，阿糯则连家中年画都是让覃御画的。这还不算，除夕、初一和初五那三日，九天门跟在石楼之后也是大放鞭炮，除夕那一晚更有许多小孩子蜂拥到石楼外看了一场极其喧闹繁华的烟火，走时个个儿手里还攥一个董伯娘预备的零食口袋，口袋里还装了十枚铜钱。

村中毕竟多为海族人，再怎么折腾也没什么共鸣，覃御听闻县城里中原人不少，过年气氛不弱，上元节竟还有花灯可看，便在十四日那天住到了县里，专等看灯。阿糯也跟来凑趣，又好奇问她想不想家，她笑道：“我家人都在身边，又何须拘着去认哪一郡哪一县才是家乡？”

然阿糯早知她的困惑，闻言难得作出认真神色，郑重对她说：“我知道我家身份低，我也没什么见识，更没能耐，但我之所以与你交朋友，只是因为我喜欢你。你也看到了，我们族里没有像你们一样的大富人，我们的争执多半也不需要官府来介入，我有手有脚，不喜欢要别人来伺候我吃饭穿衣，还是个女子，不会去做官，所以你大可以放心当我是朋友，别想太多。”

覃御只觉心口涌起一团暖暖的气息，口中却笑：“你不要钱也不要官这不假，可我看你是看上了先生，这可怎么办？”

阿糯神色一滞，蹙着眉说：“我是爱白先生，可是白先生不爱我，更不会娶我，便娶了我也不能日日陪我，所以我在心里爱一爱他就算了。往后我会嫁给我们族里的人，他打渔我算账，和他一块儿养我们的孩子，这也没什么不好。”说到最后，她的脸色已恢复明朗，唇角微微上扬，显见所说之话的确发自心底。

覃御往她肩上偎了，且笑且摇头：“世间女子若都像你这样聪明，也就没男人什么事了。”

“不知羞。”阿糯忍不住抬手刮她的鼻头，“你们念过许多书的大家闺秀，口里可以这样说话么？”

覃御心不在焉地道：“我爱说什么便说什么，谁要管我，先打得赢我再开口不迟。”

她和阿糯两个说得热络，近来很是活泼的萧格格却一反常态只坐在一旁发呆，阿糯看她这样，便故意同覃御说有在屋里闷坐的不如出去逛逛，覃御点头表示赞同，两人挽手正欲出门，萧格格才反应过来，忽地跳起来拦在前头，伸开手臂大声说：“苏大人叫我看着你，让你别在天黑之前出门，你可别给我找事！”

“我若出了门，苏铭会怎么做？”覃御眯了眯眼睛，凑过去往萧格格眼睛里吹了口气，“格格，他若敢威胁你，我这就去替你出气！”

萧格格拍她一把，同时将脑袋摇得好似拨浪鼓，一口否认：“苏大人那么好，岂会做这种事？总之他既拜托我，我便不能辜负所托。”

覃御忍不住笑，却也点头：“我不出门就是。连你也忍得，我有什么忍不得的？”

萧格格放了心，又想须得找些话题来缠住她才好，便板起脸问：“听苏大人说，我那方家表兄娶了亲，这事你怎的不告诉我？”

覃御抬手摸了摸脑袋。这事尹慈的确在新近的信里提了，可她想着萧格格对这姨母家的事未必感兴趣，且看上去又是桩喜事，怕她心里不自在才没和她提，怎么她倒主动问起来了？且观其容色，又意外的是一派坦然，竟全无任何嫉恨羡慕之意。

罢了，她既问，说说也无妨。覃御便道：“娶没娶还不知，不过议亲议的是温家的温净，这是有的。不过依我看，这事好坏还待两说。方纪以白衣状元起身，十年之内能有今日成就，可见是个有胸襟的，他若等得，给方卢娶个家风平正的中等贵族之女，慢慢再熬个一二十年，未必不能将方家养出世家的做派来，可若沾上温家却悬了。温家看似树大根深，却多是腐干朽根，家主平庸不说，子侄辈亦多纨绔，撑不起门楣，内宅妇人又不识大体，结这门亲只怕掣肘要大过助力。”

话是实话，覃御确实觉着方纪这一步棋不甚妙，不是他一贯风格，不过她也不是没存安慰萧格格的意思，不欲她为此受刺激。谁知萧格格却随随便便地摆手说：“阿御别担心我，表兄就是娶了公主，我也不会多想半分。姨母凉薄，我若嫉妒，只会更助长她的得意，我何苦来？我心里感激她对我的收留，却也实不愿再与方家有任何瓜葛了，他们好还是坏都不与我相干。”顿了顿又道：“其实表兄与娅娅都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他们能得一门好亲事，我还会替他们高兴，不过若如阿御你所说，我也不会替他们惋惜。温家再不济也是世家，我的亲事能有这一半就不错了，人家可用不着我惋惜。”

覃御给她这一席话说得目瞪口呆，阿糯则听得云里雾里一脸怔忪，萧格格也不在意，继续说：“我先前倒是很羡慕温净，羡慕她有父母替自己张罗，这会儿想想，也都是各人的福缘吧，强求不来。”

覃御到这时总算回过神，先将萧格格打量一遍，方似笑非笑道：“你能看开就好。”

萧格格白她一眼，又蓦然想起一事，忙道：“险些忘了，阿御，姨夫还曾同我问起过你。”

覃御笑笑，随口问道：“是么？问你什么呢？”中京官员要走白络瑜的门路，打听她自然是个可选的途径，这倒没什么稀奇，是以她并不意外。

“问我可知你父母是谁，家在何处，是什么时候起和白相住在一起的。”提起这事，萧格格的印象还挺深：她那时因对覃御有成见，所以姨夫这几句话就不耐烦回答，而姨夫的表现则令她很惊讶。“我那时总觉着姨夫盯我盯得紧，好似生怕我说谎似的，可我真没说谎啊，我确实什么也不知道，和他说什么？”

覃御见她一副赌气的样子，正欲将话题岔开，却听她又说：“我姨妈虽自私小性，到底是一眼能看穿的，她也不掩饰，可姨夫分明是想通过你去和白相套近乎，却对我说什么他是看着你很像他从前认识的一个人——这等谎话他以为哄得了我么！”

覃御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是啊，方纪哪里知道你居然这样聪明。”

她分明是在打趣，萧格格却猛地坐直身子，紧紧盯着她说：“可是阿御，我现在想想，姨夫或许真的没和我说谎。”

“什么？”覃御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神甚是茫然。

萧格格微微蹙眉，语气十分认真：“阿御，你真的很像苏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