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踏浪(1/2)
1、
台风过后的海面出奇平静,破晓之前,覃御已在断崖上练完了剑,正静静站在那里对着东方细瞧。不多时,黑沉沉一团的天幕间隐隐出现第一道灼红而璀璨的霞光,那霞光像是一把劈开混沌的朱红巨剑,逐渐在黑幕中扩大并愈燃愈烈,直至将天尽头的海面也映出一片灼红,远远看去异常夺目。因为风雨洗刷,空气极其干净的缘故,霞光显得十分纯粹,所映射的范围极广,而海水同样比昨日洁净许多,最靠近天际之处的水质几近透明,能够完美倒映朝霞之色,以致由天至海似盛放一朵世间绝无仅有的、浓烈而壮阔的花,正中央作为花蕊的朝阳反而不那么出彩了。
但日光终究渐渐盛大,很快驱散了霞光,朝霞之外的天色由酽蓝变为碧蓝时,覃御方收回视线,持着剑转身往石楼走去。剑是她十二岁时自个儿打的,取名“小奥”,从未开过刃,所以连剑鞘也没有配,倒是送给萧格格的匕首是把无坚不摧的利器。那是大齐上一任国主送她的生日礼物,名曰“赫里”,刀鞘上的皮来自百岁蟒,鞘身八粒辟邪血珠,在她跟着上官净下墓时起过大作用。
不远处的石楼被洗了个彻底,从头到脚干净得找不到一点灰尘,在阳光下几乎闪闪发光。厨房的烟囱中升起袅袅炊烟,应该是董伯娘正在准备早饭,走近门口时,阿糯清脆的声音远远传来,那姑娘竟是骑着马赶来了。
昨日一场风雨还是给九天门带来了一定损害,阿糯一个早上都在抱怨海神节的布置被耽误了多少,萧格格口里同情,内心的感知却较为浅淡,一心琢磨着一会儿的鱼羹该怎么做。
覃御没留下和她们一道做羹,而是打算去找找昨日丢在外头的画板,不料刚出院门不远便看见苏忌迎面走来,那人手里拿着的正是自己的画板。不等她开口相求,苏忌便将画板递了过来,说:“我看过了,只湿了几页,并无大碍。”她检查过见果然如此,便郑重同苏忌道了谢,苏忌又将画板要回去翻了翻,状似随意地夸道:“许多两倍于你年纪的人身上,也没有你一半的成就。”
覃御自来酷爱作人像,画板里虽有几幅海景,更多的却是九天门的人物,有冲着画纸外灿烂微笑的少女,有踮脚往架子上晒虾酱的婆婆,还有赤膊在海市台子上热火朝天地分鱼称虾的青年汉子、沙滩上蹦蹦跳跳捡贝壳的小娃娃……等等。画中人几无半点美化,就是原原本本再现了渔村中最普通的渔民,其朴素、粗俗、肮脏、杂乱、丑陋、畏怯之处皆无掩饰,却能让人在其一抬手一咧嘴之间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鲜活气息,笔触之间的灵气无可隐藏。
虽则有自信,听得苏忌这样说,覃御还是有点脸红,捏着手指没说话。她今日没穿男装,上身一件雪青色窄袖对襟收腰长衣,膝下露出洁白裙幅,外罩墨绿披风,编起来的长发间隐一条绘满桃花的丝带,软软袅袅一直在海风中拂动。
见她无言,苏忌转头看了她一眼,也不再开口,只将画板重新合上,拴好挂绳后还给了她,又道:“白络瑜教得你很好。”
覃御还是没接茬。说来也是好笑,苏忌不独生得美,声音也极其好听,入耳醇净温润字字如玉,清越之下不失力量,一句话如一杯酒,能叫人闻过留香沉迷不已,故而覃御总是不舍得去打断那声音在自己心中留下的回响,这才总忘了该应和什么。
苏忌不知她想法,因她这沉默,心底止不住生起些悲凉:他这女儿在他面前总是这般拘谨,好似一有机会便想逃开似的,难道自己竟有那样吓人么?常言道母子连心,怎么原来父女之间并不存在这样纽带?
“我有一样东西给你,放心,不会耽误你玩耍的时间。”压下胸中滞涩,苏忌再面对覃御时还是一派温和。
覃御的脸又红了红:她出去玩并不是什么大事,算不上耽误……
苏忌回房一趟,出来时手中果然多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乌木盒,盒上只一层清漆,不见雕花,看上去沉甸甸的,不知里头装了什么。
“前几日听白圭提起左近有座火山,我去走了走,恰好捡到一块合用的石头,便拿来做了副棋子,你看喜不喜欢?”苏忌将木盒放在覃御手中,目光似乎在鼓励她快些打开。
苏忌在覃御心里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被他以这样目光注视,她唯有乖乖扳开盒盖上的搭扣。盒里衬了很平常的白绸软垫,垫中卧着数十枚黑漆漆的扁圆石子儿,这些石子儿只好说光滑,却算不得光亮,论卖相与玉子相差甚远,但拿起来后覃御却面露异色,不自觉将手握得紧了些。
好暖。
“这是……”
苏忌知她疑惑,却并不理会,又伸出右手,露出掌中一枚椭圆形的黑石:“这是给你暖手用的,你试试看大小可否适合?”
覃御在握上那石头之前便已确定它完全是按照她的手的大小琢磨而成的,一握之下,果然如此。
而且,它也好暖。
“我试过,它可以依据你的心意变换温度。”苏忌声音里带些淡淡的喜悦与欣慰,“近来风冷,你穿得总是过于单薄,这个可以常常带在身边。”
习武之人比普通人体热,覃御原本不认为自己穿得少,但苏忌这么一说,她还真与他生出同感,觉得今天很可以再多加一件外衫,便懵懵懂懂点头,指间又拈着两枚棋子仔细摩挲。指腹间传来微微的摩擦感,像是石子上经过了雕刻,然垂目去看也不曾见什么文字或者图案,她便掩下这点疑惑,直截了当地问:“苏相为什么送给我?”
苏忌眼中欣悦退去,换上明显的愕然。
“这是地母石,先生从前给过我一块儿,说是只有他才能弄到。”覃御毫不回避地看着苏忌的眼睛,继续说:“我并不是怀疑您这石头假手于他,我相信您一定费了很大的力气,所以我想,这样难得的物品,应该送给您最亲近的人。”她原本想说该送给苏夫人,转念又觉自己说这个不合适,便截住了话头。
苏忌沉默一时,不答反问:“他说只有他才能弄到?”
拿到这东西确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然比起自己的经历,苏忌更相信白络瑜的话。那人过分骄傲,他说只有他能拿到,那应该就只有他能拿到。这么一想,似乎自己为取到这块儿石头所经历的险境都不算什么险境了,数次千钧一发的危险均在最后关头消失不见,甚至那块儿黑漆漆的石头居然是在他绊了一跤时随手就摸到了,这不会是巧合。
眼看覃御点头确认,苏忌的神态却也不见波动,只又问:“你原先的石头呢?”
“丢了。”覃御眉间浮起一丝惋惜,隐约间似乎还有些赧然与哀伤。其实那块儿石头不是丢了,是被她自己扔进兰江了。十四岁那年和白络瑜生一场大气,出了门她就将地母石丢在滚滚兰江水中,后来白络瑜也没再问起过。
苏忌再思量片刻,方淡然道:“听白圭说,你从前所得的礼物都极罕有而珍贵,我略费这一点心思也不算什么。”说完又加一句:“给了你便好生收着,莫像那把刀一样再转赠于人了。”
覃御迟疑之后方颔首应下,心里还是犯疑:纵然是礼物,也没有不早不晚偏赶今天送的啊!不过她也没再发问,转而看着苏忌十分恳切地说:“苏相,我母亲的画像……您能不能还给我?”
眼看苏忌脸色骤变,覃御立刻解释道:“您肯帮我的忙自然是好,只是……那毕竟是我母亲,总放在您那里未见得合适……”当日她脑子一热就全听了苏忌的,过后想想才反应过来,意识到一个女子的画像很不合适落入一个陌生男子手中。为这事她没少愁过,也不知此刻是怎么了,竟张口就提了出来。
苏忌的右手在袖子底下轻轻握紧,脸上却只浮现出一层浅浅的惋惜,语气也很柔和:“你说的甚是。只是……那画像我已交予别人查去了,待有了结果,我再还你可好?”
他眼中的歉意很真诚,覃御觉得自己没理由怀疑他,忙连声道谢,又一再说给他添了麻烦。
待她走后,苏忌转去后院,在一桌两椅中的另一把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坐了良久,方低声说:“不过是件生日礼,你又何必与我抢。”白络瑜确实没提起曾送过覃御地母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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