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病(2/2)
覃御很想知道他为什么会梳头,只嗓子不方便问,也就罢了。等沈慕抹完药,两个人便坐下开始抄经。
其实覃御连抄经也费事,看看没什么打紧,抄起来却总是无法心静,沈慕写完两篇,一转头看见她面前不是经文,而是一幅画,便伸手去拿,覃御一把将画纸团起来扔到一边,挽着袖子笑嘻嘻地提笔写字,沈慕看看不远处的几个纸团,又看看她愁眉苦脸的样子,觉得这经大可以再多抄一倍。
可惜很快他们就被放出去了。大门打开时,外面站着白络瑜。覃御回头看见,扔下笔忽地一下就扑到了那人怀里,沈慕心里沉了沉,慢慢放笔慢慢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白络瑜是真的没想明白覃御此次出走的原因,故而不太想也不太敢对她逼得太紧,心下略觉烦躁,直到从杨熙那里听到她的剖白,他方了解了个大概。但即便如此,他仍拿不准覃御如今对自己的心态,所以方才足足在殿门外站了一刻钟,直到觉出覃御的呼吸不太自然之后,他才抛开杂念,轻轻推开了那两扇门。
小姑娘明显瘦了些,呼吸果然有问题,他握了她的腰稍稍将她分开些,很快发现她脖子里从前到后都有瘀痕,眼神便暗了。“还疼么?”
覃御点点头,费劲地说了句:“有……一点。”声音几近于气流,嘶哑得厉害。但因看他面色不善,她不得不多问了一句:“生……气吗?”
白络瑜将她揽在怀里,低声说:“你什么时候见过我生气啊……”
再有气,也绝不会在她面前表露出来一丝半毫,不会给她留下任何“可怖”的回忆。她平时有判断力,不好的事能学会理解,但脑子停工的时候就不行了,记忆里似乎只有阴暗的人与事,且只要见到别人的眼神动作稍有不对,立刻就能先把自己吓个半死,再把他和董伯娘吓个半死,他不敢惹她。
“这是阿慕的簪子。”白络瑜眼角里瞥到覃御发间那一点墨黑与银白,忽然笑了:“戴着吧,先回去换衣裳。”
沈慕微微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正要抬头吩咐人,却早已有宫婢和嬷嬷过来将覃御请走了。白络瑜看他一眼,说:“去忙你的,闲了再来就是。”他立刻应下,毫不迟疑地低头离开。
覃御洗漱过换了衣服,又匆匆喝了半碗粥,便跑出去比比划划地问白络瑜:“帝君还会怪我吗?”
白络瑜轻轻抚了抚她的脖子,漫不经心地说:“理她呢。”
覃御见他眼神冷漠,不觉怔了怔,又听得院外传来一阵动静,转头过去见一群人正在走近,居中的是温毓搀着一位老妇。那老者年纪应当在六十上下,并未施粉,只有眉毛画得十分精细,鼻梁挺秀,肤色白皙,一望而知年轻时是个美人——此时仍不失为一个美人。
覃御爱画,对美人通常很感兴趣,但这个人她只看了一眼,便迅速别开视线,再也不想瞧第二次了。
她怕她。很怕。
白络瑜将她的脸贴在自己胸口,看着女帝说:“方才我已骂了一顿了,她胆子小,吓坏了。”
“她胆小?!”见了自己没任何表示就算了,居然还有脸说出这种话,女帝立刻炸了,“我看天底下就没胆儿肥的人了!”
眼看她要失控,温毓忙低声劝道:“祖母,东方先生才劝您什么来着?您再不听话,老先生可要生气了……”
这话倒是提醒了女帝,她也不发火了,先回头吩咐温毓带所有人离开,只留了席谆在身边,方盯着白络瑜问:“东方劫说她有病,是什么病?”
白络瑜笑了笑:“话是他说的,问他就是了。——阿御,我带你出去走走好不好?”
4、
东方劫说起覃御的病情时颇为慎重,语速很慢。
“小姑娘们体弱本也平常,好在朝气旺盛,所以寻常有些头疼脑热磕磕碰碰都不妨,自己会抵御过去,但这孩子不同,她的身体从根儿上便是坏的,最怕生病,一旦生病,因她没有抵御能力,再小的病症也容易引成大病,很难养活。”东方劫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听小白——相爷说这丫头是捡来的,想来她父母也确是难为。只是孩子终究无过,是狠心了些。”
他啰啰嗦嗦的有点自说自话,女帝却没有怪罪,而是冷冷道:“既是生下来便残废,那便不该生下来,怎么不是她的错?”
东方劫直起腰身,正色道:“陛下,若真是先天的疾病,比如痴呆,比如肢体不全,比如目盲耳聋,那是天神的主意,凡人无能为力,这也罢了,可这孩子不痴不瞎不瘸不哑,您怎么能说她残废?除了她犯病的时候,我就没见过比她更健康机灵的孩子。”
女帝怔了怔,跟着便冷笑:“难道癫痫不是天生的么?”
“您说的很对,也不对。”说到病和药,东方劫往往十分平静,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癫痫的发作是有规律的,症状也非常单一,这才是正经天生的病,虽重,虽无药可医,却不复杂。而这孩子每次发病的情由与症状皆不相同,我看了她这么多年,越看倒是越像小儿的惊厥。幼儿心智不足易受惊吓,惊厥不算大病,往往长长自己就会好,而我方才说了,这丫头许是在胎里受过什么刺激伤了根本,先天心智便较普通人脆弱,儿时受惊吓又过于严重,所以到了这个年纪还会犯病。万幸如今也是一年好似一年了。像她这样情形,其实医药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父母须得有充足的耐心来安慰她,最怕的是家人寻不着病因,使些歪门邪道的法子来治,诸如请神驱魔一类,那些手段非但无用,反而让她受惊更甚。”东方劫说到这里方有些感慨,“也是无奈,她的病越重,家人便愈没有耐心,愈没有耐心,这孩子便愈害怕,发作得也就愈厉害。万幸她遇上相爷,相爷与她非亲非故,却能以其父母所不能及的心力小心呵护,只此一项,胜过多少医家功德。”
他只顾自己滔滔不绝,并未注意到女帝的脸上不知何时已全无血色。
5、
覃御喉咙疼,说不出多少话,白络瑜似乎也没有谈话的兴致,两个人闲闲默默的顺着山寺里的台阶走高下低,并不以为无趣。因周围古松参天,也不觉着热。
路上曾偶遇温敏。那人正带着一队内廷护卫巡逻,迎面走来时脸色冷冷,对白络瑜也不过微微点下头,几无表示。覃御对他最后的记忆是在马会上他若无其事地看着被困在疯马上的秦伽罗,觉得这也是个有意思的角色,不过她见过的有意思的人太多了,温敏只是心狠些,论别的还不够叫她记挂,因而她也只是看了一眼,便没再留心。
温敏方才故意与覃御交汇了视线,原以为会从她脸上看出些惊讶、气愤、恼怒甚至鄙薄来,他好回之以冷嘲,却发觉那人眼里只有漠然随意,仿佛他不过是路边一株草、树上一片叶子一般微不足道,不值得她关注和流连,更不配激起她任何情绪。这点感知让他惊讶而如鲠在喉,他本不是心宽之人,以至于走出十数步,还是回了一次头,望向那两人离去的方向。
这一回头回错了,没等他看清楚覃御的背影,便觉一股极大的力道生猛袭来,使他整个人毫无防备地倒飞出去,撞上了一株百余年古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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