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汝南(二)(2/2)
邹一方果然没有怪罪覃御,而是非常谨慎地问:“阁下身手绝佳,不知师从何门何派?”
这是他第一次说话,声音听来有些含混不清。覃御慢慢摇了摇头,说:“小时候家里先生教过些拳脚罢了,谈不上门派。”说完又劝澹台:“对不住大人,大人不如先回去歇息,少时我再去探望您便是。”
澹台身上确实无处不疼,只得暂时告辞,临走前还心心念念说要找人修复屏风。不一会儿,时家一家人匆匆忙忙赶了来,时放见那临走时还好端端的窗扇大开窟窿,不由十分惊奇,覃御也没解释,只吩咐他带着时妍去打扫房间。
卢氏来了先做饭,刚炒好一个肉粒茭白,林家那边便送了饭菜和租约租金过来。覃御将租约看了一遍交给时婆子收好,又将租金给了她一半,请她吃过饭上街去采买。至于饭菜,她留下两样,余者又叫来人带回去了。待吃过饭,时婆子和时放一道出了门,卢氏不等她吩咐便快手快脚地收拾房间擦抹家具,她在外头看了会儿书,听见澹台的声音又从后门传来,忍不住皱了皱眉。
3、
澹台并无身为不速之客的自觉,一见面便高声说:“真是巧了,我刚回去,家兄与家嫂便来了,听说了您的事,家嫂十分过意不去,特意给您做了两道菜,您还喜欢?”他走路的姿势略有点别扭,想是身上还疼,但腮上的笑容却毫无虚假。
覃御之所以留下那两样菜,便是因为认出那是林家的招牌菜,想让时婆子他们尝个新鲜,倒没想到是他们家当家人亲手做的。不过她也没有急着道谢,而是先打量了澹台一眼,澹台初始不觉,后来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站住脚步,一时进退不得,尴尬之色溢于言表。
“林先生何以告诉我您姓澹台呢?”覃御扬扬嘴角,抬手指了指藤萝架下的石凳。
澹台东君——林翊——见她点破,只得硬着头皮走来笑道:“并非有意骗您,我也是受人之托罢了。”又解释说此间县尊的确姓澹台,是他的好友,因十分喜欢体察民情,常常一去乡下十天半月,期间便由林翊时不时去衙门里充数。这也是为什么昨天林翊不愿给覃御立案的原因——他本来就没资格。
“冒充朝廷命官非同小可,阁下与您那位朋友也太大胆了些。”覃御无意评判别人的举止,也只说了这么一句,接着便道:“叨扰了令嫂,还请代为致谢,我便不面见了。但不知您此来又有什么赐教?该我去探望您才是。”
林翊小时候过过苦日子,看人脸色这种基本能力还是有的,忙道:“公子许是也听说过,我家并非书香门第,我也不过是粗粗念过两本书罢了,于棋画一道一概不通,后来跟着澹台过几笔画,说来惭愧,我虽无天分,却偏爱涂涂抹抹,澹台有的能教我,有的却也爱莫能助,我看公子是个通人,所以斗胆想要请您指教指教。”
覃御从前不理解白络瑜为什么懒得做师父,近来出了突荣的事,她才理解了他,也下定决心要放弃好为人师的心态——至于给时放讲书,那不过是因为这是个小孩子,而且她不想浪费了尹慈那点心血罢了,故而便正色道:“承蒙阁下看得起,惶恐之至。只是阁下过誉了,我的画技不曾专意练习,自娱尚且有限,遑论教授?以阁下之资质名望,延请一二名师想来不是难事,旁人不提,花鸟大师湖堤先生现就在县中居住,何以您舍深就浅、舍近求远呢?”
听她拒绝,林翊颇有些窘迫,低声说:“我也知道湖堤先生是大师,只是我于花鸟无甚兴趣,更爱人物,人物上湖堤先生却是短板。”顿了顿,见覃御不接茬,他只得勉强笑道:“是我唐突了,还请公子莫介意。”
覃御摇摇头,对此不置可否。场面一时冷淡,林翊犹豫犹豫,还是不舍得走,又问:“公子可曾去过中京?”覃御迟疑片刻方点了点头,林翊眼睛一亮,忙又问:“可曾见过苏相?”覃御微微蹙眉,垂眼道:“苏相何等身份,我无职无权,自然无缘得见。”林翊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不觉叹道:“可惜,可惜。”
覃御没吭声。
“十三年前,我曾有幸见过苏相一面。”提起苏忌,林翊的神色重又活泛起来,甚至略微激动:“公子,难道没有人同你说过,您生得和苏相至少有六七分相似么?”
4、
覃御依旧低着头,手里翻过一页书,慢慢道:“是么?这话确是头一次听人说起。”
林翊又是摇头又是感叹,站起来搓着手转了几个圈,方接着道:“我虽无缘得见相爷少年时的风采,但今日见到阁下,想来不外如是。不瞒您说,苏相的两位公子我也曾有幸见过,只是……只是两位苏公子固然皆为人中龙凤,然要论相貌神采,还是不如您最得苏相形神之髓。”他说得热闹,也忘了避讳,又问道:“看公子气度谈吐,不像是穷乡僻壤出身,不知令尊该如何称呼?”
若搁在平时,覃御对这种刺探也就一笑而过,然近来她有意避人,故而心里便颇为厌烦,但脸色还算平静,漠然道:“我家先生从前确实入过朝,不过我是孤儿,您问家父,请恕我一无所知。”
林翊还算有良心,闻言立刻躬身道歉,连称只是口误,并无居心。覃御无意纠结,但还是问了一句:“先生贵庚?”林翊一愣,下意识答道:“我属虎的。”覃御心道这年纪正和杨熙一般大,怎么就完全不像是同龄人呢?口里敷衍道:“巧了,照我家先生的说法,我也属虎。”林翊眼神儿再不好也不会认为覃御是自己的同龄人,闻言颇有些讪讪,笑道:“我不过是痴长岁月罢了,岂敢与公子相提并论?公子歇着吧,稍后我有个朋友远路来访,只怕不能陪您了,有什么需要的,您只管打发人去告诉家里人就是。”
他走后不久,时婆子他们便回来了。覃御将买来的宣纸乌龙茶等日用品及一匹白色淞江细棉布和半匹薄绸留下,其余的粗纱让时婆子拿回去给一家人做帐子,印花布留着给时妍做衣裳,草纸和十几张宣纸则给了时放。时婆子慌得连说不必,覃御解释说:“知道您和大嫂并不需要,所以只给了两个孩子。您也疼孩子,应当懂得不该叫他们自小便因穷困而有了低人一等的念头,我倒不是为别的。”时婆子这才不再推辞,抹着泪谢了她。覃御打发她出去,自己铺开那匹棉布,快手快脚地裁好样子,打算今天先做一套**出来。正忙得不亦乐乎,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迟疑的问话。
“请问……是秦公子么?”
覃御抬眼看了看,见窗外廊下站着个身穿浅碧色纱衫,头挽堕髻的女子,看其容色不算明艳,却还清秀端正,身后跟着个半垂着头的婆子,衣裳也穿得干净整齐。
覃御大约知道她为什么会惊讶:她应该没见过一个“男子”亲手裁衣裳。不过说来她一路并未刻意易容,稍微留点儿心的人都能很容易怀疑她的身份,比如邹一方肯定已经有了这种怀疑,面前这人便是看出什么,她也不会意外。至于时家人,他们全知道她是女的,只不过尹慈打从开始就让他们以“公子”称呼,他们是早已习惯了罢了。
“可是林夫人么?”她没有迎上去,也没放下剪刀,只往外问了一声。
外头那人反应很快,立刻笑道:“妾身林姜氏,方才听说小叔说话不防冲撞了公子,特来赔罪。这盒子里是两碟我自己做的点心,还算干净,请公子尝个鲜吧。公子忙着,我不打扰了。”利利索索地说完这一篇话,又吩咐那婆子将一个食盒放在窗台上,林姜氏再一点头便走了,期间没有多往屋里看一眼,也没有多一丝动作,懂事得让覃御都有点意外。
卢氏送茶进来时见覃御正在缝衣裳,犹豫着想要帮她做,她笑道:“我做完了这一套,您比着再照做一套就好。样子我已裁好了,有劳。”
待她将衣裳缝好,天色已是黄昏,傍晚下了一场骤雨,天边的火烧云极其绚丽,她抱着时妍坐在屋顶看了好一会儿,时妍指着那些云朵说这个像什么那个又像什么,嘴巴一直不停,她听得有趣,想起小时候白络瑜也常常这样抱着她听她胡说八道。他是个很不耐烦的人,对她却一直很有耐心,甚至每次略在她面前露出些不好的情绪来都会认真解释说与她无关,若不是他这样小心谨慎地待她,她的心态绝不会像今天这样自信自立。当然他从一开始便告诉她自己是个孤儿这件事让她十分伤心,但这显然也不是怪他的理由。他已经够开诚布公的了,够照顾她的了,那么她那一点隐隐约约的愤懑和不平,究竟是从何而来,又是针对谁的呢?
说实话,她自己也很想知道。
因她久不答话,时妍回头看了看,见她正望着远方发呆,便摇了摇她的手臂,她回过神来垂下眼睑,眼角余光里瞥见院子里站着个人,心下不觉闪过一个念头:咦,这人怎么这样像杨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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