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汝南(一)(1/2)
1、
叭。
黑暗中传来不轻不重的跌落声。
**声过了一会儿才响起,夹杂其中的还有一声轻而恼怒的抱怨:“见鬼!”
窸窸窣窣的衣履声持续了片刻,似乎有个影子向上纵入林间,很快,周围再度陷入了寂静。
清晨第一缕阳光落在叶子上时,覃御疲倦地睁开了眼睛。这比她寻常起床练剑的时间晚了半个时辰还多,但她还是觉得困。
昨天晚上跌落了足足五次,每次摔醒之间又都被噩梦缠绕,这一觉睡得可着实不怎么样。
但若不这么做,不要说睡觉,只怕她的性命都难保了——她梦魇起来真有把自己掐死的本事。上中京之前这毛病原本已好得差不多了,离开中京后不知怎的忽然变本加厉地开始复发,若身边无人,她可不敢对自己打包票,所以才不得不睡在绳子上。不过,这么做虽能保命,到底也伤身,才半个月的功夫,她已经从绳子上摔下无数次,身上到处青一块紫一块,天天离不得药水,这几天走路脚都是拐的。
疼归疼,练功这事她还不想废,所以,哪怕觉得眼皮有几十斤重,她依然小心翼翼地坐起来,先将肿得老高的右脚脚踝放好,顺手从绑在小腿的剑鞘里抽出一柄尺余长的匕首,再将上身挺直,闭上眼睛缓缓做了一套烂熟于心的动作。
做完这些,她才觉出饿来。收好绳子整理好衣服洗了把脸之后,她先去生起一个小小的火堆,又从马车里拿出吊锅接了山泉水在火上煮着,再将昨天的馒头切成片,把葡萄洗好,等水滚了之后冲了茶慢慢等凉,一边把馒头片烤得两面金黄,就着葡萄吃完了早饭。
她所在的这地方已经出了平南郡,属于瀛郡,离得最近的城池是汝南。伏虎山余脉横卧于汝南县南,由西到东地势明显减缓,站在汝南县城楼上往南看只见一脉大山,往北却只有一点低矮的丘陵,在天边处方有隐约的山峦起伏,景色很秀美。大自然鬼斧神工,偏偏在伏虎山正对汝南县的方向劈出一道峡谷,那峡谷犹如翻云山的山道一般被人长年累月地走来走去已经走成了一条宽阔的大路,覃御昨晚便是在这道峡谷旁过的夜。吃过饭收拾过碗碟,她驱车进了汝南县,打算在此间住上几日好好养养脚上的扭伤。
去年和尹慈回家路经此处时,她们在这儿买过一座小院儿,但当她循着记忆找到那处院落,却发现里头的住家并不是自己当初留下的看门人,而且对方待她的态度相当不客气,对她的问话一概不答,没听她说完就砰地一声摔了门。
覃御无奈,不得不拄着拐杖去路口的杂货铺子里打听。那铺子里的老板娘将她狠盯了两眼,又往胡同里头谨慎地瞄了几回,确定无人后方压低嗓门笑道:“看小哥儿生得体面,怎么倒有时婆子那等啷铿人家做亲戚?听口音,你是平南人?”覃御陪笑道:“是平南人。大姐可知时婆婆现今住在何方么?”说着将半块儿银元随手压在了柜台上的账本底下,“我记得原是在这胡同里的,想是记岔了。方才瞧见那里人家脾气金贵,也不敢给大姐惹事,问完了我就走。”
老板娘往账本底下飞快地瞟了一眼,嘴角的笑容愈发加大,往东边抬了抬下巴说:“小地方,搬也搬不到哪儿去,小哥儿只问石榴巷去就管了。快去吧,回头看惹了眼,这位林老爷的脾气才是当真金贵呐!”
石榴巷覃御倒也去过,当下便辞了老板娘一径找过去,果然在那儿打听出了时婆子的下落。她原本以为是那老人欺她年小又不常住在此间,所以擅自处理了自己的院子,心里怀着些怨气,谁知当那头发花白腰背伛偻的老妇出现在面前时,她又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
时婆子起先并没认出覃御,看见她站在面前,老人拿手背擦了几遍眼睛,才呀的一声扑通跪下,放声大哭道:“您可算是回来了!”
2、
在时婆子的新居里坐了不一会儿,覃御就将事情弄明白了:她刚走没多久,那院子连同道台胡同里其余人家都被此间一门林姓人强行长租了过去,听说要把整条胡同打通了修缮一番,给他们家的二公子林翊做新居。
林翊这人覃御也大致听说过。此人出身寒微,父母原不过是汝南县下属一个乡镇里的普通农人,后来因他大哥娶了个很能干的媳妇儿,家境渐渐好转,才让他得以在十五六岁的年纪去念过两年书。许是他天分不坏运气也不错,读书虽晚,却很年轻就接连考取了举人和进士的头衔,一时在郡中风头无两,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在中京一展风采,谁知他却完全没有去打点做官的意思,反而在国内游山玩水颇荒废了几年时光。期间他大哥大嫂的生意一路顺利地做到了瀛洲郡府,覃御和尹慈去过他家开的食肆,里头的菜式不算精美,样式和味道倒新鲜,很能叫人记忆深刻,所以留心打听过这家人的事儿,还开玩笑说他们也算是郡中名门了。
“这么说,是那位进士老爷回乡长住了?”覃御很好奇,“他既见多识广又博览群书,想必朋友不少,窝在这小小的汝南县岂不憋屈,怎么不在郡府落户呢?”
时婆子家只有她和她一个寡妇儿媳带着一个孙女一个孙子过活,因覃御来了,家里所有人都诚惶诚恐地来作陪,闻言时婆子又哭了,拿袖子擦着眼睛说;“老爷们的事情,老婆子也不懂,只是这院子我们已说明了是公子您的,租不租要听您的信儿,可您临走也没交代下去处,老婆子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信,县里的二老爷等不得,就硬把我们娘儿几个轰出来了……”
覃御揉了揉脑门,问:“既是租的,租金何在?那么个院子的租金怎么也够你们寻个比这强两倍的地方存身啊。”
她问这话倒不是怀疑时婆子。这老人家虽穷,儿子又早逝,她倒有一把硬骨头,是个自食其力的人,一年四季会揽些浆洗缝补的活儿来做,儿媳卢氏也本分手巧,常从县上布庄领些刺绣之类的针线活,日子虽艰难,却从无堕落不当之行。覃御当日买了院子说是让她们帮忙看门,其实也是帮衬她们的意思,便是在那些日子里,时婆子除了做院中的粗使之外,也没有彻底断了从前的营生,可见很懂事,应当不至于私吞她的租金,那么……
“主子明鉴!”时婆子忽地往地上一跪,覃御不防,不免吓了一跳,刚要让她起来,却见她脸色板得极严肃,便没开口。时婆子眼眶仍是红通通的,却不再哭了,一字一字说:“人在做,天在看,老婆子虽穷,却也不敢欺天。说句良心话,林老爷是给了租金,一个月两百个钱,老婆子都替您收得好好的!”
她还没说完,卢氏便去里屋拿了个布包出来放在桌上,覃御打开看了一眼,叹道:“您起来吧,是我错了。”一边朝卢氏摆了摆手。等卢氏将时婆子扶起来坐好,她方看了看那个十岁的男孩儿,正色道:“有这样的祖母和母亲,是你们的福气,你也长大了,往后家里是要靠你立起来的,你要记住,一不可懒惰,二不可冲动,三不可虚浮,凡事多听长辈的,多替长辈和妹妹着想,若在外头遇见些拿不准的事,听到些似是而非的话,只管回来同你祖母与母亲讨教,切忌妄作聪明。”
那孩子立刻跪下磕了个头,朗声说:“时放记得公子教诲!”说完又爬起来,眨着眼睛问:“从前慈姐姐教的书和拳我和妹妹都在温习,公子要看看么?”
覃御那时生病,于诸事皆无心思,尹慈陪她时瞅空教这两个孩子念了点书打了几套拳,覃御没料到他们还能坚持,便道:“拳且放着,把书先背一遍我听。”
时放的眼睛立刻亮了,忙转头叫六岁的妹妹时妍学着自己把两手背在背后,两个人都站得笔直,四个眼睛盯住覃御,竟真的一口气把半本《论语》背完了。而且时妍居然比时放背得更加轻松,只是她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自己所背的那些书上,大眼睛骨碌碌的总往覃御身上瞅。
好容易听她们背完,覃御又问时放:“背则能背,能解其意么?”
时放面露难色,摇头说:“慈姐姐讲过的能解,其余的……”
“其余的等我这两日有空了教你便是。”覃御知道这家人的营生能糊口便已不错,说到念私塾便有些艰难,便没多问,只从荷包里摸出两枚银元来,道:“去买些吃的来,我也饿了,家里午间不必再动火。”
时放先看了看时婆子,见祖母微微点头,方从覃御手中接了钱,覃御又说:“钱只有这么些,除了几个人的午饭,再另给妹妹买些果子来,你自己打算就是。去吧。”时放答应一声,忙拉着妹妹一道出去了。
等那两个孩子回来的功夫,覃御又同时婆子婆媳两个打听了些林翊的事,因听说那人尚未成亲,不觉稀罕:“以他年纪身份,眼光高些倒也平常,只是他若真想攀门好亲事,那更该往郡府甚至中京去长住了,窝在这里有什么指望?”说着忍不住笑了:“难不成他在这儿有什么红颜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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