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可以成亲吗（2/2）

沈慕一语不发地听他完，笑问：“所以从那时起，你便不再碰棋盘了？”

“小时候心高气傲自以为天下第一，孰料连一个十岁的小姑娘也敌不过，你想我的傲气还敢剩下几分？”秦云神色颇为无奈，轻声说：“我因耽于棋道而误的事不算少，不然那时也不可能没能认出白相。”

沈慕也知他自小家里看得比自己还严，正要开个玩笑，听得秦云又问了一句：“我再说句不该说的话，那时看着姑娘似乎有些不足之症，数年过去，不知姑娘可大安了？”这话一入耳，他便在心里轻微打了个结，但态度还是照常，笑说：“倒也没什么妨碍，你记挂了。——苏姑娘在平南还住得惯么？”

听他忽然将话头扯到苏仪身上，秦云一怔之后立刻懂了，便说一声“都好，多谢动问”，往下不再提覃御，转而说起了今日的场面。沈慕顺着他的话头敷衍了一会儿，心下又开始思索这人在马会后究竟是如何从林昊那些下属手里逃出来的。依白络瑜的意思，似乎这事和铁骑有关，而正是这一点让他更为不解：从前的铁骑向来与皇族对立，怎么一换了开皇女帝上位，铁骑的态度就来了个天翻地覆的变化？

杨府门口忽然响起一阵格外热烈的喧闹声，沈慕从沉思中回过神，循声看了过去，见是杨照正在将一身红装的杨澈背上花轿。

4、

覃御沐浴过便和尹慈一道为董伯娘预备房间，一回头忽然看见沈慕站在门口，不免意外：“怎么这就回来了？没有留下吃酒？”

“别人的喜酒有什么好吃的？”沈慕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覃御将手里的玉钩放下，走近了闻到一股酒气，便撇撇嘴巴，道：“分明是吃了酒回来的，挂着这么明摆着的幌子还要扯谎！”沈慕只笑，伸手拉了她顺着松木的回廊往她和尹慈的房间走，一边问：“先生呢？我方才去请安，文叔说先生不在家。”

“我也不知道。”覃御摇摇头，奇道：“我还当你该知道。晚膳时先生说他近来和你在忙山西的事。山西有什么事？你管着司南局，离得了中京么？”

沈慕摇头说：“先生说的不差，中京差不多了，我如今主要办的是中京以外的事。”顿了顿又笑：“说白了，其实是在办原先的沈姓皇族。”

“沈氏？”覃御不大明白，“是谁的意思？帝君的意思？”

“也算是吧。”沈慕屈一膝大大咧咧地坐在栏杆上，顺便拉覃御拉到身边，捏着她的指尖说：“不过我想应当也有先生的意思。先生对皇族向来没有好感，听说从前当着先帝的面也常常骂皇亲国戚都是蠹虫，难得先帝非但不怪他，反倒似乎听了他的话，所以本朝的皇亲贵胄们待遇比前朝要低不少，约束却多很多，多到一般只能靠祖产过活，想要多置一亩地都很困难，更别提开铺子做行商了。只是上有国策下有对策，这世上永远没有不可钻的空子，只有不肯钻研的心思，况且以往监察也有不力之处，皇亲又有名分上的便利之处，所以不合规的事从来不缺。去年我奉先生之命跑了七个郡，见识过不少明里暗里的豪强暗霸，其中最大的便是永州的沈之敬，论辈分我还要叫他一声表叔祖，你知道他手里控制的田亩有多少么？将近山西郡的三分之一，几乎占了山西那些不必纳税的田地总额一半。山西再富，也架不住以三分之一的人口去顶上整个郡的税收，你说他可恶不可恶？”许是因为吃了点酒，这人的话比往常要多很多。

覃御听到这里不觉插了句话进来：“沈之敬？我去过他家里。”

“以为他是什么样的人？”沈慕抬眼看着她笑。

覃御想了想，说：“老态龙钟，好似多说两句话便会病倒，态度倒是很慈祥。”

沈慕往一旁挪了挪，让她在身边坐了，方问：“先生有没有同你说，他那个样子已经许多年了？”

“说了。”覃御点点头，“先生说一个人能够多年垂死而不死，不是命硬就是脸皮厚。”

沈慕没忍住笑出声来，连声说：“对，对，这位表叔祖的脸皮之厚，实为我平生所罕见。若非先生提前与我说过，我根本想不到他会是山西土地兼并的幕后主使，更想不到那样一个慈眉善目的人手里竟有上千条人命。”

“说着这种话，你倒也笑得出来。”覃御不满地抱怨了一声，“再则你自己不也是皇亲么？”

沈慕不以为意，闭起眼睛笑说：“我不靠出身也能活得很好，这个身份实在没有太稀罕它。”

覃御看他微有醉意，不觉起了促狭心，问道：“是不稀罕还是嫌它掣肘，影响你上位？”

“上位？谁说我有上位之心了？”沈慕略略睁开眼睛，灯光下眼神似乎有些迷离，“我不是不喜欢权势，连大哥那样懂得分寸的人，都还怀有效仿苏相之心，何况我原本便是一个皇子？但权势在我这儿排不到第一位。也并非我不擅长，小丫头，不是和你自夸，若论弄权，朝中耆老能与我匹敌者亦仅寥寥。”

这话说得覃御都替他脸红，偏他说上了瘾，犹自滔滔不绝道：“古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有幸生于治世，很愿意按照先人的教导一步一步来，先要修身齐家，再论治国平天下。若无法齐家，你便是将江山拱手让我，我也不会多看一眼。”

覃御听他越说越不像，忍不住蹙眉道：“这样大话亏你也说得出，哪里有人会将江山拱手让你！”

沈慕不与她分辩，将后脑轻轻抵在柱子上，眼睛虚闭，嘴角微微扬起，看上去竟有着十分的少年般的恬静与纯真，口里好似是在梦呓：“世上最要紧的永远是人，别的都不过是陪衬，是虚妄罢了。”

覃御哑口无言，也不再提起别的质疑。

夏虫瞿瞿，若有若无的微风拂过廊下的灯笼，月光如纱铺于瓦上花前，时光一时凝滞。

“说了半日虚的，”沈慕张开眼睛，看着覃御似笑非笑道：“我且问你，今日怎么不去为杨澈送亲？你们不是很好么，不怕她伤心？”

提起这个，覃御犹豫片刻才解释了：“我说出来你要笑话我，只因平儿的婚礼我也没能去成，所以阿澈这边索性就一视同仁，免得往后在平儿前面说不过去。”

“这是什么理由！”沈慕果然哭笑不得，伸手点着她的额心说：“你这里怎么总有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小时候……”

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覃御盯着他问：“小时候怎样？你见过我？”

沈慕的酒意瞬间醒了一多半，也看着她说：“自然见过，不是同你说过么？”又笑道：“且也同伯娘文叔他们打听了不少，不信你去问问便知。”

小猞猁悄无声息地跳上木廊，从柱子后面绕过来钻进覃御怀里，轻轻舔了舔她的手。覃御低头抚了抚它，半日没说话。

“你说起齐平我倒想起来，”沈慕忍过心里那一阵疼，开口笑说：“她兄长如今就在平南当差，所以大可放心，她在夫家不会受什么委屈。”

覃御嗯了一声：“多谢你替她着想。”

沈慕笑道：“我当不起这声谢，是先生提醒我的。”

“先生么？”覃御虽还在附和他，但心思显然并不在这上头。

沈慕又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往前凑过来，伸手将她的下巴抬了抬，看着她的眼睛说：“今年十七，明年就十八了，可以成亲么？”

他离得很近，淡淡的酒气萦绕鼻端，一张脸于灯光下看来如玉琢般精致，双目晶亮似星，有那么一刹那，覃御觉得自己看到了他的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