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妆(1/2)
1、
自打春射过后,杨澈的脾气便一日比一日坏了。
她鬓角的头发被迫剃去,只能以旁边的碎发来遮掩头皮,然而无论多少头发,也遮掩不了那道丑陋的疤痕,它曲曲折折地斜跨了小半边额头,在她每一次照镜子时都静静与她对视,提醒她它将伴随她一辈子。
杨澈不知砸了几面镜子哭了多少场,杨夫人亦深觉愧对于她,为她请了不少大夫买了不少药,还将她接到自己房中照顾了一阵。杨熙心知这不是常法,临去寂城之前便叮嘱杨照,待杨澈伤势平稳后要提早送她回平南预备婚礼。上次六部大堂示威一事因性质恶劣,女帝办得很严厉,为首的宋国公被夺了爵位,虽念其年老未曾下狱,家中三代以内所有有职之人却悉被革职革名,家产抄没大半,家道因此一夜之间败落;像杨照这等从犯,严重的还在坐牢,他算运气好的,事后写了悔过书,挨了几鞭子就得以回家,好歹没入狱,只是翰林院里将他除了名,他的进士名分也被撸了,只剩个举子的身份。杨照自幼顺风顺水,难免有些轻傲,经此一事几乎将他的傲气消磨殆尽,他又十分后怕险些连累了家中父兄,因而一度极为孤僻,杨熙让他送杨澈回去,也是想让他趁机回乡去面见父亲,请杨润观教导教导他。
苏锦知晓后这个安排后,立刻表示要和他们一道提前回去。因那时他已在中京谋了个实差,杨熙不得不问他若杨澈往后不肯来中京怎么办,他很干脆地说那便陪她在平南过日子,又笑说正好可以留在父母身边尽一尽孝道。杨家人因此事对苏锦无不刮目相看,杨夫人私下里和杨沁叹说惟愿女儿也能寻到这样一位夫婿,哪怕他家世不显,也可心满意足了。杨沁为此话又哭了一场,说此事皆因她而起,愿意陪妹妹一道回平南,亲自向父亲和三夫人赔罪,夫人拗不过她,便就允了。恰好尹慈接到白络瑜的信,也要送董伯娘回平南,所以就跟着杨澈他们做了一路。
意外的是,苏仪听说后竟也闹着要跟去。她的理由一是要去为杨澈成亲观礼,二是想在成亲之前出门游玩一番,不然成亲之后便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她的婚期在九月,家里原不答应,谁知秦云听说后却主动说可以送她,苏家人思之再三,倒也同意了。秦伽罗原也想凑个热闹,奈何她在马会之后不知挨了多少骂,性子收敛了许多,含含糊糊地与兄长提过一回被驳之后就没敢再说了。
所以,原本是杨澈回乡养伤兼预备成亲这么一件平常家事,最后却扩充成一支混合了杨家、苏家和尹家和秦家四门望族的颇为庞大的队伍,闹到连女帝也听说了,一边骂他们胡闹一边却也从刚刚重编的西营里拨了兵一路护送。
有这么多人陪伴,尤其有尹慈和苏仪的开解,杨澈的心情在抵达平南时已平复了许多,而且杨家三夫人见到女儿的伤疤后不哭反笑,道:“阿澈这一摔,将一生的霉运都摔走了,也将一生的良人试出来了,娘为你高兴。且德言容功,容貌本就不是最要紧的,如此一来,更能让阿澈尽心培养自己的德行与言行。”苏锦的母亲听了这话深为敬佩,从此将轻视三夫人之心收起,待她更为客气了许多,对杨澈也从未流露出过一丝不满。
三夫人果然严格遵守了自己所说的话,将杨澈的日程排得很满,从早到晚,杨澈不是巩固礼仪规矩便是学着管家理事,不是练习女红针黹便是试着下厨烧汤,甚至她以前很不喜欢的保养养生也被抓了起来,一日里不是她折腾别人就是别人折腾她,她忍得辛苦,有一回忍不住和父亲抱怨,杨润观背地里同三夫人替女儿讨情,结果惹来了三夫人一通哭:“阿澈容貌已然有损,若不能在德言行上头出类拔萃,将来嫁出去有谁会看重她?她的婆母妯娌自然都是极好的人物,然而再好也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爹娘,她此时在我手里偷的懒,他日会加倍变成在夫家吃的亏!”从此后杨润观便不敢再插手此事了。
因青岩距离郡府太远,众人决定让杨澈从二哥杨炁在郡府的家中出嫁;又因平南距离中京太远,而且杨夫人手上还有杨熙和温毓的婚事要准备,所以早已定了出嫁那一日杨家的女主人便是三夫人,众人对此皆无异议。苏仪有一日偷偷和尹慈感慨说:“看阿澈是那样,我竟不知她母亲竟如此可敬可佩,这位夫人若在中京,若出身好些,一定是第一流的人物。”
尹慈笑道:“第一流第二流倒不打紧,个人的日子过得舒心自在才是正理。”
苏钦噗嗤一笑,道:“听你这话,便知你命中该当我苏家的媳妇,正合我苏家门风!”
尹慈脸色微红,笑道:“你先莫这样夸我,我且问你,我与犯官之女走得这样近,还将她一路带来了这儿,难道你不以为我胡闹?”
苏仪摇头笑道:“好姐姐,莫寒碜我了。咱们不过是内帷中的女子,朝堂上的风云变幻谁又真懂?你我之见,无非是今日和谁好,明日又不和谁玩罢了,你与萧姑娘从前是好友,如今还当她是好友,能来往便自然多来往些了,只要长辈不提,我们是傻呢还是寡情,竟就这么将小时候的情谊一笔勾销?搁我我才不干呢!只怕你又要问我怎么看肖馥,我免了你的问题,一并告诉你吧,这事是杨家的事,杨家人都不开口,我做什么自找麻烦给自己点眼?”
尹慈看她一眼,赞道:“果然不愧是苏家的小姐。既如此,我且问你,不知国公秦府的门风是否合你心意?”
提起这个,苏仪微觉赧然,但依旧正正经经地答道:“镇国公德高望重这自然没话说,秦云才能中上,脾气温和,这一点我也放心,只是我那未来的婆婆看着聪明,在大方上头却有些亏欠,不算是个厚道人,我嫁了过去少不得有些摩擦。不过我想好了,家母也劝我大小无碍的很不必与她争持,便有什么分歧,让秦云替我出面就是了,我自信不是无理取闹之人,秦云比我大那么多,不至于比我还蠢。再者婆婆身边的人我也会看仔细,有此两项,想来保无虞是足够了。”
尹慈不料一句话引出她这一番阔论,不觉感慨:“好丫头,你才多大便如此周密,倒让我惭愧。”
“不,你可千万莫惭愧。”苏仪立刻握了她的手,诚恳地说:“我所以会这样想,乃是因为我天生不是个宽厚容忍之人,甚至有些锱铢必较,所以与人来往才会这么有防备心。可你不同。阿慈,你是个有德行的人,人家对你的坏,你比我更能一笑置之,而且你比我聪明,别人还没等对你坏,你便已识破了,只是你不计较而已。”
尹慈微微一笑,道:“这话我不懂,谁对我坏了?我看大伙儿都对我挺好。”
苏仪笑道:“你不用瞒我,温毓公主设了几回宴,次次卫央都给你下了绊子,你要么没接茬要么就避开了,别人不留心,我却都看在眼里的。”
尹慈一笑不语。
苏仪松开她的手,托腮叹了一声:“你的好是对许多人都好,我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我只恨自己没能与你一道长大,在你心里没有特别的位置,所以我羡慕覃御。——你说她也要来平南观礼,怎么还没见她的人呢?”
尹慈默了一默,低声问:“在你心里她既是个杀人凶手,只怕其实是不愿见到她吧?”
苏仪面色微变,慢慢把手拿下来放在桌上,半日方说:“阿慈,你是正经的书香门第出身,又是正经的郡主之尊,哪怕之前真是欠她什么,为一个无名无分孤儿服侍了十年也够还的了,何况白相又是个捉摸不透的人,往后的日子你若想过得平静些——你哪怕骂我疏远我也好,这话我还是要说——还是和覃御离得远些吧。”
尹慈并未生气,反而笑了:“你是为我好,我怎会骂你?今日坐久了,咱们去瞧瞧阿澈,若她有空,不如一并去请了肖姑娘和格格一同去射箭如何?”
苏仪闻言顿时两眼放光,摩拳擦掌地说:“好啊,我正有此意,恰好可以试试新得的那张弓!”
尹慈知道那张弓是秦云送她的,也不说破,只笑笑起了身。
2、
这趟送杨澈南下的队伍里确实还有两个“编外”人员,其一是杨照之前的未婚妻肖馥,其二便是萧格格。肖馥是杨照禀明杨熙后偷偷带回去同杨润观讨主意的,萧格格则是尹慈考虑她总在中京方家恐怕不好寻亲,便想带她多出去走走,一来散心,二来碰碰运气。
这两人同为犯官之女,刚开始还有些生分,后来慢慢就熟络了起来。肖馥此前的性子堪称古板,但家中巨变和短暂的官园生涯足以让她看清楚外面的世界并不像书上所说的那样一板一眼,她本性不笨,很快便学会了“通则变,变则通”的道理,言谈举止间的人情味儿浓厚了许多;而萧格格自小在西北长大,无拘无束惯了,原会嫌肖馥这样的人太无趣,可两年孤苦伶仃寄人篱下的日子足够磨尽她的恣性洒脱之气,她也越来越意识到肖馥这样知书达理谨言慎行的姑娘才更受欢迎,一路上便和她学习讨教了不少。
说实话,两个人也都很庆幸有彼此为伴。虽然杨澈尹慈她们都不是轻薄之人,一样会和她们搭话用饭,去哪里游览观赏也会带上她们,她们自己却不能不避嫌,且偶尔想起别人的热闹与自己的凄苦,心下未免酸痛难忍,这时最大的安慰,便莫过于一个合适的肩膀了。
若单论相貌,肖馥显然不如萧格格明**人,但萧格格所羡慕肖馥的,在于肖馥有一个杨照可以依靠。不管杨家能否接纳肖馥,至少杨照此刻的表现已足够叫人感动,萧格格在梓城骄傲了十几年,落魄两年后方才知晓捧场的人不在于多,而在于精,精到哪怕只有一个也不少了。肖馥见萧格格每每为此伤感,少不得劝了她许多回,劝到最后,一狠心竟问起萧格格有无心仪之人——肖馥自幼家教极严,真没长几颗歪心眼儿,这话属于“非礼勿言”,搁从前是打死她也不会问出来的,此时问了绝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倒真是实心实意想要帮萧格格。萧格格能觉出这姑娘一片好心,只是她落魄时间比肖馥长得多,戒心难免重些,故而只含含糊糊地透露出的确心有所属的意思,却不肯说出对方是谁。肖馥不能细问,只好就罢了。
这两人所住的画枫台在杨炁家的花园里,布置与风景都很精美,距离尹慈与苏仪的尚园也不远,尹慈来请她们时,肖馥刚刚临完一篇字,萧格格正拿帕子覆了面躺在榻上,也不像是在睡。听说要去射箭,萧格格骨碌一下坐了起来,显然很有兴致,肖馥见状也就没说什么,同她们一道去了白络瑜在郡府置办的院子。
肖馥平生头一回拿弓箭,腕力又弱,尹慈便单独教她,余下那三个人自在一旁比赛。练了一会儿,肖馥忍不住小声问尹慈:“郡主,杨姑娘不来么?”她问这话的意思是怕漏请了杨沁,尹慈也知道她小心,便笑道:“原想请她的,不巧她陪小杨夫人说话去了,就没去打扰。”又道:“姑娘若喜欢,我叫人单给您做一张弓去,往后高兴了只管来玩。”肖馥忙道:“郡主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于这上头着实没天分,很不必烦您为我费心。倒是方才看见姑娘这儿的书房好,您若能允我偶尔来念念书,我就心满意足了。”“这有什么不成的?待会儿走之前您再去瞧瞧,拿两本回去慢慢看也使得。”尹慈答应得很痛快。
一旁的苏仪听到两人的对话,回头冲肖馥笑道:“肖姑娘怕是还不知道,那书房是白相亲手布置的,书也是相爷的藏书,我哥哥常年想求一本相爷批注的书而不可得,不想你今儿有幸,可以一睹为快了。”
肖馥只听说尹慈从前在白络瑜家做“丫鬟”,并不知这地方是白络瑜的,闻言顿时变了脸色,忙同尹慈致歉,尹慈却笑道:“先生一年也住不上几日,那些书白放着也是放着,您只管去看,这个主意我还拿得了。”然而不管她怎么说,肖馥却是打定了主意不肯再借,尹慈转念想到她或许是又犯了家教的忌讳——毕竟肖馥的父亲肖韶是新朝的反对者——便也没坚持。
苏仪和杨澈玩了一会儿嫌不过瘾,又要打动靶,她们那箭镞都是用布包起来的,沾上白灰,射中了会在靶子上留下白点,所以尹慈不担心会伤到人,便叫预备了动靶。也不知怎的,方才明明是萧格格箭术更好,这一回却是杨澈的成绩遥遥领先,她的靶子几乎从不落空,连她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尹慈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忙转身往后扫视了一圈,眼神颇为急切。苏仪不解,问她怎么了,她都不答,最终紧紧盯住了一个方向,眼圈竟莫名红了。苏仪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不远处假山上的杜鹃花丛微微一动,有个人影轻飘飘地跃了下来。
“阿御!”杨澈扔下手里的弓箭,飞一般地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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