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英雄式的自恋(2/2)
杨熙夸道:“一起长大的见得多了,像她们两个如此投契的,却是罕有。”
“一个不娇惯,一个也不小气,恰好是一对。”白络瑜说着拿手指往桌上轻轻点了一点,“阿慈平和心细,偶尔却爱犯糊涂;阿御聪慧通透,性子却有点敏感,两个人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教养和阅历都不差什么,自然处得好。”说完又笑:“我想起来她很会吹小笛子,今日是我忘了,明儿你开口,她一定会看在你的面子上吹上一两首。”
杨熙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斟酌再三方问:“去年你带了她离开,沁儿不知道,还曾抱怨说你与她竟不曾去瞧过我,今日你又说后悔带她去中京,这孩子是吓着了么?”
白络瑜手里轻轻晃着小酒杯,看着杯中的透明酒浆旋转出的水涡说:“杨沁的话无可厚非,倒是难得你肯替阿御开脱。”
杨熙摇了摇头:“我与她虽算不上熟络,却也知她不是薄情的人。”
白络瑜不知为何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性情宽厚是件好处不假,只是太宽厚了,也是我不能放心你的一个缘故。阿慕不及你精细,却比你清醒。”
他刚说到一半杨熙便站了起来,低着头听他说完方道:“慕先年纪虽轻,这份冷静确然少有人能及。”
白络瑜没有让他坐下,笑笑说:“你的口才与你的文采都是一流的,不过是因为总说些一本正经的废话,所以人不易察觉罢了。”
杨熙轻轻屏住呼吸,心知大事不妙。
“我以为杨润观已将话与你说明白了,没成想你倒比从前更糊涂了。”果然,白络瑜下一句话便不客气起来。
杨熙迅速将父亲的教诲回顾了一遍,却不得要领,只好硬着头皮问:“是……说哪件事?”
白络瑜向来懒得与人交接,说话只是不得已而为之,故此这时的心情并不怎么好,语气更不耐烦:“你为什么要成亲?”
杨熙微怔,以为他问的是自己同温毓求亲的事,便道:“此事说来话长,公主……”
“我提温毓了么?”白络瑜愈发不耐,打断了他的话头,“我是问你,你为什么要成亲?为了延续你杨家的香火?为了寻人帮你打理家事?”
杨熙心里微涩,低声道:“并非如此。我自来以为成亲乃是为了寻一个人互相作伴度过一生,无论苦乐皆有人分享分担,不致受孤独之苦。”
白络瑜气得有点想笑:“既如此,诸微言不曾开口与你说过一个字,不曾睁眼看过你一回,为什么你要娶她?淳于芳华心甘情愿嫁与你做填房,你可曾分担了她的痛苦?”
杨熙的脸色瞬间变得刷白,好一时没作声。
“杨润观早已告诫过你,你当初执意娶诸微言便已不妥,后来对淳于芳华又只有亏欠,我以为你该已经受够了教训,却不想你那点看似宽厚实则无非是英雄式的自恋情节还是不死,竟又把温毓的包袱抢过来背在了身上。”白络瑜口齿很清晰,话说得毫不留情,显然完全没有顾忌杨熙的心情。“你也知道成亲是为了一生一世一双人?且不说你不曾对任何一位妻子做到过承诺,若你娶的那名女子无法与你情投意合甚至并非善类,你也会依然与她携手并进?”
杨熙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话显然是在说温毓,可白络瑜竟会说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非善类”?!震惊之余,他正要反驳,耳边却莫名响起昨夜突荣的话:“温毓是个很有趣的人,娶了她,你的人生会丰富很多”。那时他以为这话指的是温毓的公主身份,此时……
白络瑜和突荣都不会无缘无故地说一句话,何况说的是同一句话。
“若非在你身上浪费过一点功夫,你当我高兴说这些废话?”白络瑜的语气复归于平淡,杨熙心下却又沉了两分。“我教了你那么些年,你竟只想得出最蠢的办法,这不但是你的耻辱,更是我的污点。就为这个,我也该劝你此生将效仿季平之心趁早歇了,省得丢人。”
这话极重,杨熙只觉手脚冰冷,迟迟不能开口,白络瑜正要打发他走,眼神忽然一变,起身朝套间冲了进去。
杨熙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凝神听了听,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话语声。
“阿御乖……先生在……不怕……没有人……是假的……”
这语气与方才和他讲话时相比不啻为天壤之别,但杨熙更诧异的却是:这分明是哄七岁小儿的语气,白络瑜真的是在对覃御说话?一时好奇,他暂且将白络瑜方才的训斥放在一旁,只管听了下去,这才发觉白络瑜的话语间似乎还间杂着微微的啜泣声。
谁在哭?覃御吗?为什么哭?白天一直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许久之后,里面的动静方渐渐平息,杨熙等不来白络瑜的指示,只得悄然而退,心下一半郁结一半疑惑,于床上翻来覆去一夜,始终不曾安稳睡去。
4、
第二日一早,覃御后练过剑,一回头发现杨熙正站在门口望过来,忙笑道:“大公子这样早起?您想吃什么?”
看她言语无异,杨熙微微蹙了蹙眉,说:“不想吃什么,你先去梳洗。”
覃御看他脸色不好,也不敢问,只得回了房,换过衣服又拉着白络瑜问:“大公子今儿怎么不高兴?”
白络瑜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我哪里知道!”
覃御才不信他:“大公子心很宽,一定是你说了什么!你说什么了?”
白络瑜连白眼也懒得翻了,冷哼道:“我可不知他还有什么不在知足,一个娶过两回的鳏夫还能娶到公主,做梦都该笑醒了,别人说两句闲话算得了什么!”
覃御听他承认了,却也发不出火,反而点头说:“你说的是。听说他们十一月里成亲,我该送什么礼物好?”
“礼物?”白络瑜不太懂,“什么时候轮得到你送礼了?你和温毓很好么?”
“可大公子救过我啊!”覃御拍拍他的胳膊,叮嘱道:“你可别小气,你要帮我送的!”
白络瑜恨不能打她,偏杨熙在外头问能不能进来,他正要说不准,覃御已兔子一样蹦到门口,殷勤地打起了帘子。
看着那人笑嘻嘻的脸,白络瑜眼里慢慢飘过一丝阴云:他纵有改天换地的本事,却无法代替她受这样的罪,也无法终结她所受的罪,而她长期受着这样的折磨,却能在第二日便若无其事地摆出这样的笑脸,究竟又是什么心态?相依为命多年,便是他能舍得她离自己而去,可她呢?她岂肯愿意成为谁的拖累?
吃过早饭,再上路后杨熙问覃御会不会吹笛子,覃御看了白络瑜一眼,那人也回看向他,眼里分明有促狭的笑。她倒也不在意,很干脆地答应了,取过笛子来吹了一曲《月儿眉》。
“从来只觉得这曲子雅致,怎么听你这一吹,倒是十分活泼有趣。”杨熙安静听完,末了笑道:“似乎也更好听。”
覃御忙摇头:“是您谬赞了。我爱乱改人家的曲子,师父顶讨厌我这样。”说完又叹气:“我没父母就罢了,只有这么个师父,也已多年不去瞧他老人家,实为不孝。”
“你连我也不孝顺,何况是司空律了。”白络瑜堵了一句。
覃御没理他,转眼问杨熙:“大公子喜欢什么曲子?”
“我听着什么都好,这一曲就够了,你且去玩,莫在车上枯坐。”杨熙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丘陵,将覃御打发走,方对白络瑜说,“寂城虽自立,地界却在康川郡上,前任郡守袁述与寂城守军关系一般,常有粮草供给不足之患,我曾上疏请奏查实,却无甚回应,后来他调离此间去做了京官,开皇上位后我有意查过他的下落,听说只是告老还乡,这和他堂侄袁学农之境遇算得上天差地别。”
白络瑜刚刚把差事推了一半给他,哪怕对他个人再有意见,也有义务回答人家的公事,便笑道:“你以为我放走了条漏网之鱼么?倒不必这样想,袁述与寂城此前的守将阚云争过女人,公报私仇是事实,但他这个人很懂经济,康川郡的几道水渠都是他修的,雪城那一片草药集市也是他弄起来的,很是养活了一方人口,兼之他亏待寂城守军并未导致什么后果,故而我不与他计较。袁学农是沾上了林昊,非除不可,两个人并不相同。”
接着他又主动与杨熙说了几件事,杨熙一边听一边不时往覃御去的方向看上一眼,看着看着不见了她的影子,不免有些走神,连白络瑜说了什么也没听清楚。幸而那姑娘很快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伏在马背上边跑边喊:“先生,大公子,这里有山贼!”
杨熙一惊,带马往前迎了一段,待看清楚覃御的脸之后,他却忍不住挑了挑眉毛,心想有山贼值得高兴成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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