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蜜与蛇（2/2）

苏钦漫不经心地笑笑，道：“两位的眼光自然是不错。既如此，想来那地方命不久矣，晚辈与它倒有一面之缘，还须趁着最后的时光去‘凭吊’一番，便不搅扰二位了，告辞！”

他说着转身便走，萧曹在背后大笑出声，连连道：“将军真性情中人也！”

苏钦要去“凭吊”的不是别处，而是一处花楼。

在花楼里打了个转，苏钦又悄悄转了出来，隐入对面一所食肆。在窗边坐下后，他收起脸上的轻松舒适，眼中慢慢起了些晦暗之色。方才那位“风水先生”看上去倒颇有两分仙风道骨的模样，只是那双手皮肤粗糙且留有明显的冻疮印子，也不知萧曹是从哪里找来给他看的。苏钦对于酒色无甚兴趣，但在军中久了，什么样的人他都见过，哪些人近期过分流连了欢场他还瞧得出来，他如今想的是，萧曹为什么拿这么个人出来跟他说这么些话？萧曹很明显并不傻，他如今最拿不定的或许就是不知道苏钦有多傻——毕竟苏钦还年轻，而且只是个军人。但反过来萧曹也不敢存有轻视之意——毕竟苏钦姓苏。苏钦没兴趣知道萧曹对自己的认知到了什么程度，他只确认了一件事：无缘无故，萧曹绝不会主动试探，既试探了，就说明觉得有试探的必要，那么，为什么有这个必要？

一边思索，苏钦一边打量窗外灰扑扑毫不起眼的街市，心下明白他那亲兵的疑惑十分合理：凭什么萧曹这样有钱？

隔壁座位传来伙计招呼客人的声音和桌椅挪动声，苏钦皱皱眉，慢慢站了起来。此处距离北关很近，他在这边的人身安全并没有像在中京那样有保证，保持警惕已经成为了下意识的习惯。

然而耳边传来的声音却让他的动作猛然顿住了。

“要一壶苦叶茶，两碗羊肉汤，三碟炕饼，四样凉菜。”

这是个女孩子的声音。还是个苏钦听过的声音。

伙计很快应声而去，另一个少女的声音响了起来：“真不去找格格吗？回头她若知道了，一定会怪我们的。”

“你不说我不说，她怎么会知道？——找了她等于告诉了先生，你又不是不知道！”

“先生……又没惹你……”

“你知道什么！”

“就你知道……”

“我知道什么？我知道我家在哪儿、知道我父母姓甚名谁吗？”

“得了得了，我不说了不行吗！咦，你瞧那是谁？”

“萧沫又在卖他们家的古董了，你看他袖子里鼓鼓囊囊的。我就知道他摆出这副脸色准不干好事儿！”

听到这里，苏钦也往窗外扫了一眼，果然看见萧曹二儿子的身影在街上一闪而过。他慢慢坐了下去，将呼吸也放得极缓，好像生怕被人发现自己的存在一般。

“阿御，我不明白，咱们郡府也有差不多这么个花楼，那也罢了，平南好歹还有些有钱人家，可这里的人这样穷，怎么这花楼盖得这样气派？”

“再穷的地方也有有钱人，而且还特别有钱，当然盖得起。”

“你是说格格家？”

“她家是头一份儿，不过也不单是只有她家。”

“那还有谁家？我看梓城像样的人家没有几户啊。”

“梓城没有，别处有么。”

“什么意思？”

“谁说过只有梓城人才能来这里了？你看看他们的衣裳，听听他们说话，就该知道这里天南地北的人多了去。”

“这些人是傻了么？有钱没地方花，偏要跑到这么个荒郊野外的所在？”

“这有什么难猜的，为了赌钱啊！”

苏钦眯了眯眼睛。

4、

离开中京之前，苏钦曾与苏忌谈论过梓城之事。

“父亲，当真任由梓城这样下去么？”

“怎么了？”

“赌瘾害人。”苏钦的确有两个资质甚佳的朋友便是栽在了这上头。

苏忌却不以为意：“梓城气候恶劣、矿产贫乏又地处偏僻，除了赌还有什么活路？再者你所说的只是个例，它起价高，穷门小户无缘参与，算不上扰乱民风。你也不要忘了，它还在供给你的兵费。另有一层，能千里迢迢去那里赌的人，都不算一般人，我也想多了解他们。”

这简洁利落的一番话将苏钦堵得哑口无言，谁知接下去苏忌却又改变了话头：“只是这两年萧曹玩得过火了，你替我去看看是不是该撤了他。”

苏钦一边回忆和父亲的对话，一边听隔壁继续说了下去。

“你不知道，花楼的主意其实是萧沫出的。都说萧二公子傻，他才不傻！萧家哪一个人傻？萧沫若只知在外吃酒赌钱，你当萧曹真会容忍他这么把家里的宝贝拿出去卖？萧沫糟蹋的那点钱比起花楼的收入可是太微不足道了。”

“既是这样，那你怎么说这里要拆了，还拉着我来瞧？”

苏钦眼皮一跳，听得愈发专心。

“因为萧曹要避风头么！”

“避风头？谁要查他？”

“何止是查，只怕他还要有牢狱之灾。边城这么多，为什么独梓城能成赌城？自然是因为上头有人授意，萧曹不过是捡了个便宜。既是个便宜，就一定不是白得的，人家让他赌，让他挣大钱，他也得有所表示，粮草不算，这几年北关的饷银有至少三成都是这儿出的。凡事一旦扯上兵备就需万分小心，可惜萧曹聪明过了头，竟想在这上头打主意，只怕无人能容得了他。”

苏钦死死攥住桌子，强忍住了冲到隔壁去的冲动。三成？这可是北关军备机密中的机密！

“格格不会有事吧？你不提醒她？”

“我是格格的朋友，不是她的父兄，这种事如果她的家人不和她说，外人就是提了又有什么用？徒然让她担忧罢了。何况也有扰乱朝政之嫌。”

这两句话一落耳，苏钦忽然平静了下来，心内微微惊叹：如此凉薄却又如此通透的话，真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能说得出来的？

他再要听下去，伙计却已过来上菜，那边便不再议论萧曹，转而说起了“行商”“香料”等话题，苏钦对此毫无兴趣，起身悄悄离了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