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凤来(1/2)
1、
神策关相当雄伟,城墙极高极阔,人站在城门口得把脖子十分仰过去才能看得到雉堞。因是边防城市,所以宵禁极严,一直到太阳升出了地平线,城里城外还是几乎无一个人,只有哨兵在城墙上来回巡逻。万籁俱寂之时,北门口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吱吱呀呀的开门声过后,里头疾驰出一队两百来人的骑兵队伍。
苏钦为和亲的事忙碌几日后,没有多歇一天就出来巡防了。他今日骑了匹黑马,穿一身冰冷的银盔银甲,原本便严厉的面容在盔甲映衬之下更透出几分冷峻。习惯了被这样的将官率领,他身后的兵士也都个个肃然,似乎除了巡防一事外别无所思,沉默得不像年轻人。出城不远,斥候忽然飞驰到苏钦旁边说了句什么,苏钦略皱皱眉,吩咐副将带兵继续前进,自己则拽开缰绳,将马儿停在了路边,回头果然看见一辆马车正驶出城门。
那车子来到他身前大约百步远处时便停下了,从车里跳下来一个人。
边关萧瑟,除了风沙就是毒辣的日头,即在夏日也无多少景色可看。如今太阳没有升高,四周只有枯瘦的胡杨,赤红的地面上浮起小腿那么高的铁锈色雾气,倒显得那个人一身天青色的衣裳十分有生气。
卫央身上的衣裙是拿苏钦送她的那两匹料子做的,她骨架小,肤色白,天青色衬得肌肤愈加莹润。脸上微微施了一层薄薄的粉黛,长眉淡扫,唇上涂了浅浅的桃红蜜,和她的衣裳配起来,远远望去好似春天里最清雅娇嫩的花朵。就是在中京,她也能把许多小姐比下去,何况这是在寂寥而粗粝的神策关。
卫央往马车前走了几步,继而缓慢而郑重地朝苏钦行了个极其标准的万福礼。她的裙子触到了地面,沾染上了些铁锈的灰尘,可她分毫不在意,直起身子之后又对苏钦望一眼,便回了马车。很快,驾车人赶着车掉转方向,一直回城去了。
苏钦对着马车后头那一道锈红的烟雾瞧了好一会儿,眼里生起一层迷雾:这个人这么突兀地来,算怎么回事?
“将军真是好福气!”身边的亲兵由衷地赞叹了一声。“郡主为了您竟能到咱们这苦地方来。”
这句话像一阵大风,将苏钦脑子里的迷雾吹散了。
为了他?卫央这不伦不类的劳军原来是为了他?苏钦的眼神慢慢冷了下来。他记得听母亲说过,这郡主在中京的日子似乎不怎么舒坦,那么……她这是想找个依靠?回思一遍,他发现自己好像真的给了卫央“误会”的理由:冷落昭明公主、请卫央抚琴、和她多说了两句本不该说的话、送过本不该送的衣料……一念及此,他没顾上生气,倒有些自嘲:真是远离中京太久,心思居然粗糙到这种地步。
苏钦自己当然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冷落昭明仅仅出于本身对那人的厌烦,而且也懒得处理那两个女人之间的麻烦,所以索性隔断了两人的联系了事,当真不是因为可怜卫央;他请卫央抚琴那纯粹是拿珍珠宝石得来的等价交换,琴弹得好的人多了,他又不是没见过世面,很不至于因为一首曲子就对谁倾了心;至于衣料,卫央给他的酸梅汤他分给自家将士了,总要礼尚往来而已。只是如此一来,卫央若要说他不清白,他还真算有点把柄落在她手里。
这样的卫央让他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那个人原本看上去也和卫央这样怯弱而坚强,激起了少年时的他完全的同情心与保护欲,甚至直到跌入万劫不复的炼狱之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还是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
所以远远看着卫央的马车,他很膈应。
2、
给苏钦送行,卫央是冒了极大的风险鼓了极大的勇气,回到下处后,她只觉两脚发软,连站也站不稳了。欧春忙扶着她在炕上坐下,伺候她换了衣裳,也不好再说什么。歇了一会儿,有人说罗将军夫人来了,卫央忙强打精神,叫请夫人进来。
罗夫人话说得很客气,意思大约是问卫央打算什么时候走。卫央笑说温毓喜欢马,想在神策关给她瞧几匹马带回去。罗夫人是个聪明的,当下便说这事好办,起身告辞走了。卫央等她出去,方悠然道:“若不是阿毓,别说火烧雪,就是最末等的啸风雪我也买不起。”
欧春见她神色落寞,忙笑道:“罗夫人自然也是要看您的面子。”
卫央冷冷一笑,问:“回去的礼物都买齐了么?”
“妥当了,就等着您过过目。”
待瞧过那些箱笼,又和欧春盘点过自己的积蓄,卫央再次没了劲头,倚在迎枕上出了一回神。她昨儿晚上一晚上没好生睡,这会儿躺着有些犯困,忽然听见人说又有客人来了。
这回来的并非官场上的女眷,而是一个做大齐马匹生意的商人妻子,欧春想要回绝了她,卫央却以为听这人讲讲北关的掌故也未尝不可,便放了她进来。那内眷看着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礼数却极规范,举止比方才的罗将军夫人并不差什么,进门寒暄了几句便笑道:“郡主这茶真好,妾身在这边吃的总有一股尘土味儿,哪里及得上您这茶新鲜?”
卫央笑了笑没作声,那小夫人眨眨眼,从袖子里摸出样东西放在桌上,道:“前儿托郡主的福,妾身得以去了罗将军府上,不止认得了不少人,还谈成了一笔生意,所以妾身想着投桃报李,这点小玩意儿便请您拿着赏人吧。”
这话却超出卫央预料,她便笑道:“这话说不通,这是你运气好,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小夫人却坚持说:“若不是为了热热闹闹地招待您,似我这等人如何有缘能登罗将军府上的门?我虽粗陋,却也明白好歹,但求郡主莫嫌弃。”说着将那精致的小木盒又向前推了推。
卫央嘴角微扬,欧春忙上前将木盒拿起,打开看时,不觉失声道:“这可是天山紫玉哪,瞧不出你……”
她说到这里舌头便打了结,神色略为尴尬。连卫央也忍不住瞅了她一眼,偏那小夫人似乎没听出来,依旧低头吃自己的茶。卫央皱皱眉,伸手将盒子从欧春手里接过来,见里头是一方巴掌大的浅紫色玉盒,盒盖上雕了一辆马车,马车周围是一片绚烂的春花,车窗里则露出了半张女子面目,整个画面布局合理,雕工更是十分细腻雅致,就放在宫里也不寒碜。她见此也颇觉诧异,再打开这盒子,立刻觉出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扑鼻而来,整个心境竟为之一开,似乎这几日的烦恼都一扫而光了似的,说不出的舒服。晃神片刻,她才看清楚眼前是一层细腻莹润的玉色膏体,其色通透其质细腻,美得叫人几乎不忍去触碰。
“这是什么?”卫央神色惊讶,眼睛越来越不舍得从那盒子挪开。
“人家给我的时候说这是香膏,还有个名儿,也不知什么意思,叫作‘缓缓归’。”
卫央略一蹙眉,喃喃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那小夫人一脸茫然,道:“这是什么话?我却不懂。不瞒您说,这是我屋里人在大齐得的,他说是帮了个怪名怪姓的老者,那人便给了他几盒这样的香。”
“怪名怪姓?怎么个怪法?”卫央顺口问了句。
“他是帝国人,可我不记得帝国有‘凤’这个姓氏,郡主听说过么?”
卫央还没开口,旁边的欧春先低低惊叫一声:“姓凤?凤来?”
“嬷嬷怎么知道?”小夫人瞪大了眼睛,惊奇地看着欧春,“您别是个能掐会算的神仙吧!”
卫央也奇怪:“嬷嬷知道些什么?”
欧春按耐下心中激动,缓了一缓方说:“二十年前,凤来是咱们中京十分出名的制香师傅,他做的香膏千金难买,连向来不爱香粉的怀安公主也常常和他索求,还不一定能拿到。怪道……怪道方才奴婢闻着这味道似曾相识。”
卫央眼神微亮,忙问:“这位师傅后来怎么不在中京了呢?”
“他脾气太怪,常有些疯言疯语,说是中京人多气味杂,对他的嗅觉不好,一夜之间就走了,连家眷都没带。”欧春一边解释一边感慨,“您听听,这可不是为了香而走火入魔了么?”
“嬷嬷怕是记差了吧?”卫央听得入神,一旁那小夫人却摆手笑道:“您是说给我这香的就是那位师傅么?那怎么可能?要真是他,连长公主要都不给的香,他怎么就给了我?”
欧春受到质疑颇为不快,冷冷道:“凤来向来脾气怪异,不可以常人之心去揣测。”
“那么说……还真是他了?”小夫人怔怔地看着那个香盒,眼神闪烁不定,似乎在想什么事。
“多半儿错不了。”欧春再次肯定。
她话音刚落,小夫人便轻拍桌面,低低叫了一声:“既如此,那倒是个机会!”
卫央被她这举动吓了一跳,那人却浑然不觉,只管热切地看着她说:“妾身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郡主可否成全?”
因她满面含笑眼神热烈,卫央倒是被她这份神气吸引住了,便问:“夫人不妨说来听听。”
那小夫人看了欧春一眼,胸有成竹地笑道:“多谢嬷嬷为妾身指点出了一条生财之道。”
生……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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