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马会（六）（1/2）

1、

瞧过尸体又听医官说过他的推测，白络瑜将被单仔细盖好，方问：“他怎么会来？”

林昊没有回答。白络瑜扫他一眼，目光忽然凝住，继而往门口看了过去。外面的人应当还没有听到什么，但他的耳里已经响起密集的马蹄声与甲胄兵器相击发出的叮当声。

四面八方，无数铁蹄正从四面八方朝这所别院包抄而来。

白络瑜复又看向林昊，忽然笑了：“外头是冯渊么？他肯为你做这事，是你的福气。”

林昊扯起嘴角，语气听上去阴测测的：“他原本便是个绝户，有什么好怕的？而我……我如今反正也是个绝户了。”

因他的声音过于凄怆，连白络瑜的态度也柔和下来。“你想要我怎么做？一命赔一命？”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林昊大约不知道那翻云山冤死的杜伯娘，这话说得还挺理直气壮。

白络瑜懒得和他打口水仗，只点一点头，叹道：“阿御……我倒是从未想过她会杀人。”顿了顿又说：“我听说子抗是替阿御受的伤，那个孩子应当会为此生气，不过杀人……”他说到这里再次顿住，好一会儿才接下去：“林垣虽鲁莽，却对你极其敬爱，是个难得的孝顺孩子。你让他练习远超他能力的兵械，他从未有过半句埋怨，想来也是很怕让你失望。”

林昊不自觉地看向那方白被单，心里再度泛起一丝痛楚。

白络瑜向来能够主导谈话，不等林昊尝够那痛苦，他又说：“你当是已经恨了我很多年。”

林昊的神经绷得很紧，语气十分僵硬：“属下不敢。相爷的知遇之恩，属下没齿不忘。”

“知遇之恩……”白络瑜面无情绪地挑了挑嘴角，“我也没有想到，当初那一点知遇之恩，竟让你险些拥有了整个帝国。——宫变那一日，你动过这个念头吧？”

“属下怎敢？”林昊下意识攥住了拳头，“属下早已料到，您不会袖手旁观。”

“果真料到了吗？”白络瑜敛起笑意，慢慢说：“还是你以为赌一赌也不妨？”

林昊没有回答。

“我对江山并无兴趣，你有没有兵权也和没有半点关系，懂吗？”也许是料到自己这话不好理解，白络瑜说得很慢，“宫变时我之所以要阻止你，并非出于个人恩怨，而是为帝国虑。很早之前我曾与你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你做大元帅勉强合适，但说到治国，你没有这个本事，强求只会两败俱伤。你瞧承德，他在原不属于他的位子上熬了十年，我打赌他只在头三个月里尝过快活的滋味。”

“若非牝鸡司晨，承德何至于此？”林昊也看不上承德帝君，但他不能容忍自尊心被这样践踏。

“你弄错了。不是女帝要管，而是承德自己管不了，女帝才不得不管。连你不也是如此么？承德若果真能干，你如何能做到大元帅？”

林昊的脸色愈发白了。

白络瑜向后倚上椅背，看着他说：“你若年轻，有些错我会让你犯。从前我们收复回雁关，你说要轻骑突进乘胜追击，我并没有拦你，结果呢？”

忆起往事，林昊的气势稍稍低落了些。“元肃背水一战，冲散了我五倍于他的兵力。”

“那时我让你去，是因为我承受得起这个损失。”白络瑜此时的目光居然有一点柔和，“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你若能学到些教训，成为一个真正的将领，这比我损失几千人马更重要。”

林昊心内似有所动，然而恰是于此时，他听见了一声轻轻落落的叹息。这声叹息极轻，却击碎了他所有的骄傲。

“那时我就该明白，那三千人马死得太平白了。”

林昊险些吐了血，尚未收拾好心情，便又听见一句令他措手不及的话。

“巨源，宫变那一日我曾策反你的心腹，今日我若能故技重施，你信不信？”

“绝无可能！”林昊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太阳穴上突突的跳。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似乎太听话了。

外面的甲兵之声终于渐渐清晰，马蹄声与布阵声如同闷雷，不远处有许多人开始紧张地呼喝奔走，别院里隐隐响起哭声。

林昊心下稍安，但白络瑜却依旧轻松，反而露出笑意，将十指抵在一起慢慢说：“我没料到你对林垣竟不如对袁依。你早该将林垣和袁依一样送出京去，若然也不至于有今日。”

猝不及防之下，林昊嗓子里有点干——他怎么会提起袁依？！

白络瑜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接着说：“我不知道，这世上你最在意的人究竟是林垣还是冯渊。”

林昊盯着白络瑜，脑子里的杂音越来越响，只能看着对方的嘴唇张开又闭上，有一会儿恍惚得厉害。

“当初你选择冯渊，看中的多半是他的决绝。这样的人一旦收为己有，他将对你死心塌地，这不假。但我也告诫过你，同样的人一旦成了敌人，对你的伤害也很致命。你没有听我的。”

白络瑜坐在椅子上，林昊站着，原本比较吃亏的角度，他却硬生生让林昊觉出了自己的渺小。

林昊几乎能预感到他接下来将要说什么，也很想制止他，但他动弹不了。

“袁学农是在替你养孩子，是不是？袁依今年十五岁，对于冯渊来说，这孩子生得不是时候。她出生的那一年，你承诺过冯渊什么？”

林昊的剑呛啷一声出鞘，旋即却又再次原路退回了鞘中。在这两声遮掩之下，隔壁房中传来清脆的碎裂声。白络瑜对此混若未闻，语速依旧不疾不徐：“信任这种事，我早和你说过，只有神仙才配提。凡人所能做的，最多是选择在合适的时机信任合适的人，冯渊于你实则如是。”

他话音刚落，隔壁忽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惊叫声，很快，有人跑到这边门外回说：“相爷，冯将军自尽了！”

林昊木然朝门口看了一眼，脸色像是刚下过一场大雪的平原，没有一丝多余的波动。

“我说过不会和你计较。“白络瑜从眼角里瞥了瞥林昊，“但你活下去只会记得恨，恨杀了你儿子的人，恨到最后关头弃你而去的人，恨我，更恨你自己。你想要这样活着么？”

林昊总算将视线转向他，呆板地问：“为什么不让我报仇？”

“找谁报仇？”白络瑜哂笑。

林昊眼里密布红丝，几乎是嘶声吼道：“我拿怀安公主的命，和你换一日的苟活，求你让我替垣儿报仇！”

白络瑜将左手在林垣的遗体旁拂了一拂，他的手指离开时，桌上多出了一粒赤红色的丸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