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马会（五）（2/2）

他的表情过于冷静，冷静到连那见惯了生死的医官都有些吃惊，连忙答道：“致命伤在颈部，凶器多半是剑，也有可能是窄刃的长刀。由伤口看来，凶手惯用右手，且武功绝佳，一击致命。小王爷手中并无兵器，属下以为应当是被绝顶高手偷袭，或者……”

“或者什么？”

医官挠了挠脑袋，说：“小王爷被发现的地方很偏僻，但他的衣衫十分整洁，从姿势和伤口出血状来看，也并不是事后被挪到那里去的，所以……”

说到这里，他再次因整理思路而习惯性地停顿了一下，谁知这一停不要紧，换来的却是右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痛、嗡嗡作响的耳膜以及嘴角流出来的一丝血迹。

林昊的这一巴掌完全没留力气，这医官幸而身体劲瘦才撑得住没倒下去，他倒也硬气，稳住身体后不吵不闹，只大声说：“那地方如此偏僻，小王爷若非是被胁迫而至，便是与什么人有约。”

他的话在屋里激起了点轻微的回声，一时无人开口，屋里很安静。

“安道林……是么？”林昊的声音很空洞。

医官抹一把嘴角，低头端正做了个揖：“劳烦王爷记挂！”

“中京有名的鬼判官，司南局的金牌仵作，谁敢不记得？”林昊的语气说不出的诡异，说着又转身看沈慕，声音有些尖锐：“殿下，是谁第一个发现的犬子？”

沈慕迎上他的目光，大大方方地说：“是覃御。”

林昊抽了抽嘴角，看向沈慕的目光里含有一点意外，像是在说：你居然没有替她隐瞒？

“这位覃御姑娘，似乎与犬子有过一点龌龊。”林昊能说出这句话，真是费了他一辈子的世故。任何人都能听出他的声音有多么干涩怪异。

“人虽是覃御发现的，却未必是她杀的。”沈慕的声音很平稳。“覃御从不用刀剑，而且，她的功夫没到那个地步。”

“我怎么听说，这位覃姑娘还打过温敏？”

“那是因为温敏太蠢。”

林昊盯着沈慕的脸，忽然笑了：“殿下，我想看看这位覃姑娘，问她几句话，您瞧可方便么？毕竟是她第一个瞧见了犬子的尸体。”

沈慕没出声。

见他不开口，林昊将两只手抬到胸前握了握，慢慢说：“事出非常，还求殿下替老朽通融通融。”

老朽？沈慕眼皮一跳，重新将面前这人审视一遍，心里不觉泛上一个念头：他果然是老了。一个四十来岁的人并不能算是老人，但林昊这一年老得特别快。沈慕春天见他时，他还十分精神，皮肤泛着红光，眼神也极其锐利，言谈举止比小伙子还干练，然而此时他的两鬓的头发却呈现雪花一样的颜色，眼角的皱纹又深又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似乎老了十多岁。

“殿下？”

沈慕被这一声唤回神，稳稳地摇了摇头：“大帅，她如今……不便见人。”

5、

“阿御，喝些水暖一暖，别冻着了。”

“先生一会儿就来了，阿御别着急。”

“你去哪儿？阿御乖，阿御你乖，别这样出去，外头冷……”

尹慈放下倒了一半满的茶杯，忙不迭地将覃御从门边拉开，扶她去炕上坐下，又将手炉塞在她怀里，正在叮嘱她不可打开手炉的盖子，忽见覃御冲着她身后笑，她吓得猛一转头，跟着一张口就哭了出来：“先生……”

白络瑜示意她安静，又把手炉从覃御那里拿过来，轻手轻脚地扶她在炕上躺了，轻声说：“阿御睡一会儿，等等我来叫你好不好？”

覃御没有吵闹，很听话地紧紧闭上了眼，白络瑜在她额上亲了亲，吩咐尹慈在这里守着，自己则去打开了屋门。

沈慕正背对着房门提剑而立，在他面前两步台阶以下则是林昊和他的护卫。

听到开门声，沈慕回头看了一眼，脸上明显闪过一丝惊诧——他一直守在这里，没有见谁进去过。白络瑜摆手示意他展开，方对林昊说：“巨源，节哀顺便。”

林昊只觉胸口莫名一阵扯痛，盯着他说：“属下只求能和覃姑娘说几句话。”

白络瑜默了一默，方道：“她吗？你这会儿见了她也没有用。”

林昊的怒气终于上涌，悲愤道：“是，的确没用，左右垣儿是已经死了！”

白络看了他一眼，字斟句酌地说：“巨源，你向不是个冲动行事的人，今日念你确有苦衷，我不会与你计较。”

林昊见他始终不肯松口，心内一横，索性咬牙道：“若是我用公主的一条命来换得和这孩子的几句话，相爷以为如何？”

白络瑜眉尖微挑，转头向左看去，恰对上怀安一张煞白而茫然的脸。他没有多看，很快收回视线，问：“你说什么？”

“林垣今日一定要来，我不可能不为那孩子多点思虑。”林昊说话时手掌在微微发抖。

白络瑜沉默。

沈慕忍不住看了怀安公主一眼。怀安脸色雪白，脊背却挺得很直，眼睛里干干的，目光似乎没有交点。

“巨源，你做了什么？”白络瑜终于再开了口。

林昊毫不退缩地对上他的目光，道：“相爷应当听说过苍蛊。”

“苍蛊……”白络瑜将两手合在一起微微捻了捻，低声说：“苍蛊外包有一层糖衣，两个时辰之内糖衣不化，苍蛊便不会作祸。若林垣无事，你自然会将解药给怀安，如今林垣……”

他一边说，怀安的心一边一寸一寸地跟着下沉：原来他都知道？原来他事先都知道？！他知道，却这样无动于衷！

白络瑜没有再去关注怀安，而是对林昊说：“阿御的事不必再坚持。先带我去看看林垣。”

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他这一刻的神态与前一刻迥然不同。此前他是温和的、轻缓的、平易近人的，是个愿意和你讲讲道理谈谈天气的年轻人，而此时他却是冷峻的、不耐烦的、不容拒绝的，是个只能听到顺从答复的独裁者。

这才像他。怀安从心底里打个寒战，一个念头悄悄浮了上来：原来他不是变了，他只是又多了一面而已，多出来的那一面他应当是为覃御准备的，离开覃御，他也就回到了从前的他自己。

那个可以毫无情绪地伤害任何人的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