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冬夜（2/2）

苏铭知道父亲向来不算和颜悦色，他说话做事均精确合乎逻辑，至于其言行在旁人看来存在什么意味，他是不关心的。比如这句话在苏铭听来会不会尴尬，苏忌完全不会考虑。

在这一点上，唯有白络瑜和苏忌最相似。苏铭最初有意与覃御打好交道，为的只是要看一看白络瑜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起初他见白络瑜面色平淡语气也平淡，整个人除了生得太好太年轻之外完全没脾气，心下还曾颇为疑惑过，但后来再多见那人几次，他不知怎么的竟越来越怕和白络瑜面对面了，更怕对上他的视线。每一次被那人用目光扫过，他都会有一钟心惊胆战的感觉，好似已经被从外到内彻底看穿，甚至那些被隐藏在最阴暗角落里的龌龊也被暴露在外，那种感觉异常恐怖，往往能让他不自觉地出上一身冷汗。虽然明知白络瑜对他没有攻击性，最多只是冷眼旁观，但苏铭还是很难受。

苏忌并不怪责苏铭的长久不言。他对苏铭的心事——对很多人的心事都毫无兴趣，更不会逼着别人说出心事，所以苏铭既然不开口，他便也没有多说，只道：“我要回去了，你跟在我身后即可。”

这句话几乎囊括了他所有的孺慕之心，苏铭未尝不感动，却并没挪动步子，反而说了句奇怪的话：“儿子想瞧一瞧那株柿子树。”

柿子树？苏忌很不理解，这才问了问：“你还记得那棵树？”

苏铭忽然有点想哭。他做贼似的冒夜到这里访问，父亲竟完全不问缘由，他主动将原因说了，父亲却还是不肯问他。

“那是父亲的命树，是在父亲出生那一年栽下的，所以儿子一直记得。”苏铭在心里做了个极大的决定，抬起头往苏忌的方向看了过去。虽然几乎什么也看不到，眼里只有一个极其模糊的轮廓，但他很安心。“儿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

苏忌回应的声音依旧平淡。“年轻人莫要总是回头，应该多往前看。现下夜深，该就寝了。”

苏铭听到他的脚步声，忽然跪了下去，有些急切地唤了一声：“父亲！”

“怎么了？”苏忌再次回头看来。夜色中，小儿子的脸色十分悲戚，眼中竟似泛起泪光，这让他很意外。

“父亲，”苏铭跪得笔直，几乎用尽所有力气与勇气说出了一句迟来了十三年的话。“毓儿她真的不痴。”

4、

夜风愈寒，竹叶的簌簌声似乎扩大了几十倍，听在耳中分外聒噪。

苏铭只觉胸中含着一团火，唯恨什么也看不到，看不到父亲的神情，便得不到该有的惩罚。

然而和他预料的不同，苏忌很快就开了口，而且声音里听不出什么起伏。“你能这样说，很好。你母亲知道你的心意也会很高兴。”

这个回答让苏铭愣了一愣，旋即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忙向前膝行一步，分辩道：“孩儿并非为叫您心安才说这话，真是毓儿自己和我说过话！”

这一次，苏忌很久没有出声。

苏铭紧张到浑身冰冷，几乎要哭出声来：“父亲，她和我说话时清清明明，她知道我是谁，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父亲，我真的不是要安慰您！”

又过了许久，他才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你应该告诉我，她和你说了什么。”

苏铭只觉浑身的血液顿时冲到了头顶，迫不及待地说：“她说：‘二哥，疼。’”说完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结论，他又加了一句：“父亲你看，她知道我是二哥，她知道我是二哥啊！”

苏忌的关注点显然和他不一样。“她为什么说疼？”

“因为你们寻来的海上方医给她扎了很粗的针，她流了很多血。”苏铭未加思索便说出了原由，终于埋首哭了出来，“父亲，她一点儿也不痴，她知道疼，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啊……”

花园太大，夜太静也太黑，年轻男子的哭声更显得十二分突兀。

然而这哭声很容易便被一个极淡漠的声音盖了过去。“你母亲也说，她曾经叫过娘亲。”

苏铭连连点头，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母亲还说过，毓儿一定不止叫过她一个人，那个时候，你……为什么没有说出来？你若说了出来，她那天或许就不会去世。”

苏铭心神剧震，整个身子颓然窝成一团黑影，哭声愈发凄惨，黑暗里听得到他顿首叩地的声音。“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母亲！毓儿，二哥对不起你，二哥没脸见你，二哥没脸再见你……”

这一片竹林之后有一所极为精巧的院落，名为安室，曾经是苏忌年轻时的静修之所，后来小女儿苏毓生病，从前院挪到这里生活了大约四年光景，其后便等于一直废弃了。安室里的确曾有一株柿子树，是苏忌出生那年他父亲为他栽下的，原说是他的生命树，要好好护一辈子，可是在苏毓两岁那年，前来为她瞧病的风水师说那株树招邪祟，苏忌便让人将那棵树连根刨起，烧出来的灰都撒进了南山下的河。

其实那个时候苏铭就懵懵懂懂地知道，风水师会瞧什么“病”？那实在是大人们实在被逼得无路可走了，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

苏铭那时也是个孩子，孩子啊，天真无邪的时候真是天真无邪，可冷酷无情的时候，也真是冷酷无情。苏毓是和他拥有同一个父亲的亲妹妹，他对那个孩子却充满了怨念。他觉得很不公平，那孩子痴痴傻傻，家里所有人却都围着她转，而他那么乖巧聪明，生了病却只有嬷嬷照顾，更何况往日里待他那样亲切的母亲自打有了毓儿之后就再也不去瞧他了，所以他对苏毓越看越不顺眼，甚至真的巴不得她早早死掉。

他后来才想明白，母亲那时已然心力交瘁，莫说对他和苏钦，她对自己的夫君都已经无力应酬，连她自己的母亲也要忤逆，她几乎是拼尽了所有的努力尚且只能勉强保全那个孩子，怎么可能还有余力去顾及其他？母亲忽视他，并非源于嫌弃他和苏钦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她只是……她真的太累了。

他对那个孩子的诅咒成了真，但是他自此之后便再没过过一天宁静的日子。苏毓惨白惨白的小脸直到今日仍会时不时将他自噩梦中惊醒，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整日整日地混沌而焦虑，却不敢对一个人倾诉自己的心事。

这都是报应。

对于苏铭的忏悔，苏忌并无多少责备，只是说：“你今日与我坦白这些，是想求得一个解脱么？然而我并无谅解你的资格，你说的这些，自己知道便也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