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玉虎（1/2）

1、

尹慈在苏家看到的有一半都是熟人。温毓、杨沁、秦伽罗，竟然还有杨澈。其余几个是苏仪另外的朋友，苏仪带她一一认识了，尹慈见这些姑娘们气质舒展言语大方，言谈间不仅提起女红厨艺时信手拈来，讨论起琴棋书画骑术蹴鞠竟也头头是道，不由感慨中京的世家小姐果然不是其他地方所能比的。然和这些人坐得久了，她却也觉出无趣来。这些姑娘们美则美矣，周到则周到矣，见多识广则见多识广矣，却颇有些……呆板。不是说态度，她们的态度倒是活泼伶俐，全无一丝扭捏作态，是说她们的观点。这些人无论说起什么都是众口一词，说腊八粥应当如何熬法，那必定所有人家里熬出来的一定都是一个味道；说围棋的先手该如何下法，看来除了下成平手似乎也不会有别的结果；又说仙鹤的羽毛该怎样绣，好像全中京的鹤毛都该长一个样儿似的。除此之外，尹慈还发现这些姑娘们家中气氛无一例外都十分和谐亲爱，主母与侍妾们和平相处，嫡子女与庶子女互敬互爱，长者慈晚辈孝，若只从她们的对话里去了解中京，那可真是一个美好到极致的世界。

尹慈自然懂得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也知道将自家闲事在外乱说并不礼貌，姑娘们说得好听也是一种礼数的必要，只是她倒也希望她们的话里能多少有点儿实在货，别闹得中京便是一个桃花源一样，也别在听闻杨澈的庶出身份之后那么明显地露出惊讶神色。且若单是这也罢了，真正要命的是这些姑娘们在谈话中显然都有意无意地忽略杨澈的存在，但凡杨澈说完一句话，屋里必要沉默片刻，小姐们也会微笑颔首，牙齿却闭得紧紧的，绝不肯附和她一个字。还有一次杨澈好奇之下征得苏仪同意，拿起书架上一柄玉扇细瞧，刚瞧一眼，便有个姑娘笑说：“那可是古燕国公主的心头好，听说苏大公子费了千辛万苦才拿到手的，也是仪儿的宝贝，我们别说拿着玩了，就是看一眼她都不准，小杨姑娘这可真算是不知者不畏了。”

话是笑着说的，杨澈却微觉尴尬，嗫嚅着将玉扇放了回去，苏仪忙上前拉了她笑道：“你听她们胡说！我还有好玩儿的呢，过来给你瞧瞧。”果然叫人捧了个细长的匣子过来，众人都围绕着看时，见那匣子里的红丝缎上一溜躺着十个玲珑剔透的翡翠小老虎，从左到右老虎的体型逐渐增大，最小的不过山竹一般，最大的已有成年男子的拳头那么大了。最难得的是每一只虎的神态动作俱各不同，或摇头晃脑或据地大吼，或闲庭信步或飞驰如电，每一种无不栩栩如生，仿佛一碰就会活过来似的，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佳品。

秦伽罗今日来得被迫，全程无话，也没人去寻她的晦气，此时见了那匣子和匣子里的小玉虎，她不过闪闪眼睫，照旧喝自己的茶，其他人则多有赞美羡慕之意，温毓还笑道：“这个伸着爪子去逗蝴蝶的想来就是苏相今年新送的了？好别致。”杨沁也笑说：“这一年一年的小老虎看着，谁还敢说苏相不疼你呢？”另外几个姑娘纷纷点头称是，杨澈却忽地眨巴着眼睛狐疑地问：“这些原来都是苏相送的吗？”杨沁不等苏仪回答便瞅了她一眼，笑道：“可不是？就和这些年父亲每年送给阿澈你的金书一样。”余人不解，都问缘故，杨沁便说：“阿澈长了这么多年，每年父亲都会给她做一册金书，金页上亲手雕刻名章古句，是几岁就做几页，到如今也做了许多了吧？要我说，别的还罢了，只是难得父亲的一片心意，我每年不过是得一套头面罢了，头面有什么稀罕？就比如苏仪这些小老虎，咱们谁家难道还缺这几块儿翡翠不成？可谁家的翡翠能有那个福气，经苏相的手呢？”一席话说得众人纷纷对杨澈侧目，杨澈见大伙儿有羡慕之意，也不免有些得意，只顾着嘿笑，也忘了说两句客套话。尹慈不动声色地瞧一瞧杨沁，心道杨沁还不错，知道同为杨家人，不管在家如何，在外头还是该给杨澈找场子。

“金书？说得好听，也不过几两金子罢了，难道还能比一套头面值钱？”秦伽罗见连杨澈一个庶女的风头都要盖过自己，终究气不过，在一旁冷冷丢了一句。“杨沁可别说你不知道。”

这话完全没有必要，也不知秦伽罗是怎么想的，尹慈有心开口堵她一堵，不防温毓先开了口：“伽罗这话就不对了，其实人生在世，一饮一啄真正的花费能才几何？我们平日里这些穿的戴的不过是一个好看体面罢了，那些头面难不成谁还真想着去卖了它度日不成？原不过就是玩物，讨我们一个喜欢，要论这个上头，那些金玉岂能比得上长辈花了心思的亲赐之物？你我手上的镯子今儿看着好戴一戴，明儿不喜欢了满可以赏人，可你见过谁将父母之赐轻易送出去的？”

一席话说得诸人无不动容，向来要强的秦伽罗竟找不出话来反驳，只得冷哼一声，照旧喝她的茶去了。苏仪看了温毓一眼，两人相视而笑，尹慈也被温毓一番话触动，再看向那十只小虎时，只觉心跳愈来愈快，满腹狐疑愈来愈浓，以至于听到杨澈接下来的话时，她吓得从头到脚打了个哆嗦。

“我想起来了，阿慈，这小老虎我记得你家也有一套啊！”

不止尹慈，所有人都被杨澈这句话说得懵了，屋里安静片刻，苏仪方笑道：“真的啊？”说着看向尹慈。

“是真的！”杨澈完全没有留意到到苏仪的情绪和周围闪闪烁烁的目光，只觉着好玩了，一脸兴奋地摇着尹慈的手臂说：“阿慈是吧？我就记得在哪儿见过呢！你家那一套是几个？我记得比这个少，有五个？六个？还是七个？”

尹慈回过神，轻声笑道：“阿澈没记错，我家是有一套小老虎，只是你说那和苏姑娘这一套一样就不对了。”又看着苏仪笑眯眯地说：“像倒是像，不过是先生给阿御的，我家先生和苏相惺惺相惜，他们做出差不多的东西倒也不稀罕。”

听她这么解释，苏仪脸色稍缓，笑道：“可不是？二叔……”

“才不是呢！”杨澈却有点儿急了，叫道：“我知道那一套和这一套不一样，我也没说一样啊，那一套明显比这个小，分明……”

她原要说“分明是一套”，杨沁忽地出了声，冷冷盯着她道：“阿澈，白相家的东西，你倒记得比阿慈还熟了？我房里现摆了几只汾窑的花瓶呢你倒是说说看？”

杨澈一下给问住了，诺诺不语，杨沁方转向苏仪，诚诚恳恳地说：“这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总爱咋咋呼呼的，苏仪可别和她一般见识。”

苏仪看了看杨澈，笑道：“兴许澈姑娘没记错呢，沁姐姐这么说岂不委屈了她？”说着拉了杨澈的手拍了拍，道：“好啦，阿慈也说了，白相和我二叔那么好，他们说不准就是相约着做出来的呢，这有什么，改天我还想去阿慈家里瞧瞧。”

尹慈故意皱了皱眉，叹道：“上京来得急，那东西谁知道搁哪儿去了，估计是没带来。你要看，我回去和阿御说一声，捎信儿让他们带上来就是。”

苏仪自然连说不必特意为之，众人又说了会儿闲话，玩了会儿双陆围棋，知道苏家因苏仪和苏锦的婚事正忙，也没多待，吃过饭就各自散了。苏忌的夫人今日也去了苏仪家，东方曼少不得和她讨论定亲事宜，尹慈不好久等，便先回来了，谁知一进门便看见了苏忌。

2、

“阿慈？”

尹慈被这声音惊醒，蓦然转头才发现突荣正充满疑惑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突荣的目光里充满探询。他记得丫头从来都是温温婉婉舒心适意的模样，这般深思而忧虑的表情的确很少见。

尹慈笑了笑：“没什么。哦，你方才说什么？阿御和……”

丫头刚说完，忽听身后门响，回头看见覃御走了出来。那人仅披了件夹袄，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往外走，脚刚在外头落地便低低叫了一声：“哎呀！”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尹慈这才留意到她是光着脚的，忙赶回去把人往屋里撵，忍不住责备两句：“你还发梦呢？不知道外边什么天儿？”

覃御房里有地龙，脚踏上去暖融融的，她踢踢踏踏的走来走去，也不说出门了，只是问：“先生呢？”

“先生就来，你等着，我去叫去。”

覃御点点头，果然老老实实的在屋里转圈，没有走出去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