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锁春台（2/2）

白络瑜将下巴搁在她头顶上，若有所思地说：“你也大了，这话我就和你说明白吧：我不会放心把你交给别人，你也不会那么容易对其他人放下芥蒂，很可能就是我们一起过一辈子了，我想这也没什么不好，你说呢？”

说实在的，这话让覃御有些伤心：从小到大，她见过白络瑜身边那么多女子，知道他可以如此自由如此洒脱地在那些人之间选择，而她却只有他一个归宿，这个归宿还带有明显的怜悯性质，她再理智也只是个小姑娘，对此不可能多高兴的。

聪明如白络瑜，竟没有猜到覃御此刻的心情，只因看她长时间没开口，一低头才发现那人眼神里带着明显的落寞与疏离，忙问：“怎么了？生我的气吗？”

我生你的气做什么？我是气我自己罢了。覃御勉强扬扬嘴角，说：“奇了怪，我气你什么呢？我感激你还来不及。”

白络瑜见她眼内有一点促狭和一点不确定的淡漠，心里忽然很没底。这事真的很让他苦恼，他几乎通晓天底下所有人的心思，这孩子又是他亲手养大的，然对她却反而有许多时候拿不准，活脱脱成了灯下黑。

屋里安静片刻，白络瑜低声问：“阿御，陪我弹琴好不好？”

“弹琴？”覃御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多久没碰过琴了？”

白络瑜去取了七弦琴放在琴案上，调过弦，又把她抱过去坐着，问：“《锁春台》如何？”

覃御见他是真要弹，也来了兴致，将左手在弦上试了试，默思一遍琴谱。她寻常虽不大碰琴，于乐律上的天赋却绝佳，司空律教过她基本的指法和乐理之后直接就可以给她高难度的曲子了，她还不至于忘谱，只是就《锁春台》来说，她并不很适合弹，这曲子由白络瑜独自来弹时深沉寥落而又旷大洗练，在她手里却明显少了一份厚重而浮出一层清灵，故而两个人合奏的效果并不算好，也不知他怎么就挑这一首。

犹豫归犹豫，她也没反对，试了几下后开始弹，很快发现白络瑜似乎有意放轻了力道，而她因这几日左手练得有效，力度反而不自觉提了上去，两下里竟意外地十分贴合，促成的琴声安定而舒朗，沉静又逍遥，隐隐充满活泼生机，真如覃御方才所说，在绿洲里看落日黄沙，风摇花落似在江南，黄沙寂寂却堵住所有去路，以绿洲之有限对抗大漠之无垠，果一个“锁”字无疑。覃御弹着弹着甚至怀疑这音符究竟是不是从自己手里流出来的，心中一片奇特的感觉，神思完全凝于面前的半幅琴，脑中再无半丝芜杂，白络瑜转眼她时，只见她半垂眼睫容色安谧，显然心无旁骛，不知为何自己却只想叹息，手指微错，怪异的声音划出琴弦，覃御猛然惊醒，吃惊地向他看了过来。

“阿御……”白络瑜十分歉疚，忙要解释，门口忽然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

“可惜了。”

3、

覃御转头看见突荣，一下没反应过来，怔了一怔方问：“你怎么来了？”

突荣站在那里没动，仍是慢慢低低地说：“这曲子我在外头也听过，都不及这一回。可惜了。”

白络瑜站起身，随即将覃御也扶起来，覃御笑道：“你懂什么，我的心境尚不足以支撑方才那种弹法，难道你没听出来？我是你的先生，你要等我教你弹过琴，才有资格评判我。”

这回轮到突荣愣住，看看她又看看白络瑜，似乎在求证。白络瑜没理他，他又对覃御说：“《锁春台》有七八套，这一套听来似乎是苏相谱的。”

这话意外，覃御忙问白络瑜，那人说：“季平早些年确实弄过琴，曲子谱得好，他自个儿却弹不好，所以不爱提。你怎么知道？”

突荣解释说：“苏相府上从前门庭若市宾客云集，这件事并非秘密，我是见过曾出入苏府的一名乐师。听说苏相还填了词，只是这词便无人见过了。”

白络瑜没再多说，覃御想起他从前叮嘱，也没多问，转而看突荣：“你今儿来是什么事？”

突荣从袖中取出一个名帖放在桌上，说：“六匀的叶十一娘去倚天楼找我了。”

“她？找你做什么？”

“她说卫央想要她的六匀，请我帮忙和你引荐她。”突荣说着笑了笑，“庆余楼里排了三天戏，看来中京的三教九流都知道你是谁了。”

白络瑜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垂下头，稍稍向后退了一步。覃御却没留意到，只是摆手：“我没空也不爱管人家的闲事。”

突荣也没多劝，默了一默，看着白络瑜说：“东席堂堂主有个姐姐，因为眼睛瞎了，一直在东席堂的后院里深居简出，我也是这两日才知道那是个弄箜篌的高手，想带她去瞧瞧，你看呢？”

白络瑜闻言颇为讶异：“姬无光还活着？”覃御问他是谁，他笑道：“阿御，姬无光生来眼盲，小时候寄住在尼庵里，人很聪明，小小年纪敢和永佑寺的惠安老和尚辩论佛经。她的箜篌也是司空律教的，虽无师徒名分，说来也算是你半个师姐，去看看无妨。”

听他这么说，覃御也有了好奇心，白络瑜没叫别人，自己给她重新梳了头换了衣裳，等打扮好了，突荣微愣，轻声说：“这衣裳我怎么见过白……见过他穿？”

这话真没说错，白络瑜为了方便，从前很喜欢把覃御打扮成小男孩儿，也常常跟她穿“大小装”，一模一样的衣裳做成一大一小两套，两个人穿起来漂亮得简直不逢敌手。白络瑜生得清秀标致，笑起来如流云舒展，而覃御的五官比他更夺目些，又白净娇嫩，人小眼神定，不笑时颇有两分白络瑜式的睥睨散淡，得过不少赞美。

今儿她里面穿的是浅湖绿的夹棉深衣，镶滚和腰带上绣有精致的青杏图案，外面套着纯黑熊皮大斗篷，竖起的领子上别了一枚杏子状蓝宝石领针，简单的衣饰更加衬托出玉白小脸儿上眉飞目湛唇红齿白，生是个叫人目不转睛的俊秀小郎君，连站在突荣身边都要夺去他两分光彩似的。

白络瑜说一会儿有客来，便没有陪她去，只将她送至门口，路上看着走在前头的突荣说：“你瞧他惯会对我直呼其名，对季平倒肯称呼一声‘苏相’。”

给他一说，覃御也留意到果真如此，忍不住笑了，小声说：“论理他该叫你师祖，你和他计较什么？”

前面突荣的耳朵明显动了一动，肩膀僵了一僵，覃御却全未看到，因为她刚说完便见尹慈正急匆匆迎面而来，注意力立刻转了过去，朝丫头挥手叫道：“阿慈回来得正好，我要去东席堂，你去不去？”

要搁往常，尹慈一定会一边说着不妥不妥，一边紧赶着换衣裳跟她一道出门，谁知此刻她却一脸明显的紧张和尴尬，目光直往覃御身后瞄。覃御很是不解，回头一看，才发现白络瑜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人，那人正是苏忌。